第75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7677字
- 2018-07-08 23:55:37
仲馗深諳禍從口出的道理。因此,他從來不縱容自己豢養心腹一類的隨從。他明白任何分憂者一旦變成敵人就是養虎為患的范本。一個居心叵測的人如果假借著同情心殷勤的為別人排憂解難,與此同時他也獲得了一項專利,亦或者一種收益,即不費吹灰之力便了解了別人深埋于心的秘密。因為一個人在脆弱時最沒有防范意識,就像急病亂投醫一樣,長久身心疲憊的人也最容易在看似安全,實則并非如此的所在尋求徒勞的慰藉。因此,多年來,旱魃雖然為仲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依舊對仲馗這個人沒有他所認為的那么了解。他所了解的仲馗只是他的想象力借助主觀判斷的這只畫筆描摹出來的一個他自認為的模糊不清的人物形象,而真正的仲馗始終都不在別處,而在他自己圓滑的頭腦里和陰暗的心底里。
旱魃不了解仲馗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那便是仲馗的肉體雖忠于現實,而靈魂卻忠于魔鬼。所以,仲馗的死,旱魃不可避免的就要心生疑惑。一個身體健康,無病無災的人第二天突然沒了,擱在別人身上,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生命無常,但擱在仲馗的身上卻令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匪夷所思。而旱魃對這個驟然而將的死亡事件就暗自琢磨了很長時間,卻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那份逝者的幾乎堪稱完美的遺囑更加劇了他的猜忌和疑竇之情。
仲馗去世半個月后,有一天早晨云韻打電話把旱魃叫到了身邊。
“旱魃,”云韻說,“我知道你仲叔——我一直覺得你們叫他仲叔也許顯得更親切一些——在生前特別器重你,他好多次對我說起過你,說你是一個能力非凡、志存高遠的年輕人……”但凡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在請求某人為自己效力的時候,首先說些得體的恭維話是明智之舉,這種行為雖然不能保證受托之人會為自己請托的事竭盡全力,但至少可以讓他們礙于顏面問題而不至敷衍了事。云韻明白,如果你想讓一個熟人把你手里的垃圾扔到就在他身邊的垃圾桶,你最好先說一句謝謝,然后再提出請求,也許事情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在對待旱魃的問題上她采取的也是這種措施。可惜,她不僅看錯了人,而且用錯了地方。這是因為旱魃不僅了解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而且也了解她在仲叔心目中的位置。因此,他深信,仲叔從未在妻子面前提到過自己,所以她的這一通恭維話完全是別有用心的曲意逢迎。但他雖然對此心知肚明,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不動聲色的耐心傾聽著,內心里卻對云韻的恭維話一笑置之。“說實話,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多。我想你的未來是不可估量的。”云韻繼續滔滔不絕的講道,“云姨——你也叫我云姨吧,嫂子顯得有點生分。云姨這次叫你來沒別的事情,只是希望……”說到這里她的口氣明顯猶豫起來,只聽她話鋒一轉,“想必你仲叔未曾和你說起過他還有一個弟弟吧?”說不出為什么,也許是一種來自于靈性的本能使旱魃突然抬起眼直視著云韻的眼睛,微微一笑。這一笑像一陣涼爽宜人的微風一樣,把遮在云韻心頭上不安的疑云一掃而空。云韻緩緩的吁了一口氣,以她的婦人之見立刻毫無顧忌的說,“看來你知道,那么,我就不兜圈子啦。我之所以叫你來是希望你代我去鄉下看一看你仲叔的雙胞胎弟弟。不瞞你說,自從離開那里,有二十多年了,我從未回去過,當然也就從未見過他。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現在你仲叔也不在了,我雖然有義務接替他的責任繼續照料他,但是,他的那種情況我實在是……哎,不說了。這張卡里有一筆錢,你帶回去交給一直照看他的那個人,告訴他,讓他繼續好好照顧他,如果他在對待他的責任和義務的問題上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等他照顧的人故去后,為了答謝他,我還會另外支付他雙倍的酬金。”
旱魃一言不發的接過銀行卡,放在了口袋里。
“這是地址,”云韻又交給他一張寫有地址的白紙,“這是他的照片,照片后面寫有他的名字。你去了那個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因為由于不幸的身體原因,他在附近一帶很出名。”旱魃接過紙和相片,他在接手的時候,不經意間瞥了一眼那張照片,突然,他感到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襲上心頭,然后經由血液涌向全身。這種感覺使他溫潤的臉色驟然變白。但云韻并沒有發現他驚懼的表情,因為此刻她恰巧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了。“對了,”她又補充道,“你只能一個人去,明白了嗎?”
旱魃機械的點點頭。
“你去吧,回來直接來見我,我還有一些話要安頓你。”
旱魃不聲不響的離開了。從離開云韻到上車的這一小段路上,他的眼前始終浮現著那張照片上的人物圖像。說不出為什么,這張照片讓他差一點心膽俱裂。因為,他看著那張照片就像看到了仲叔的遺像。事實上,當他不經意間輕輕瞥了一眼照片,他的整個身心都產生了一種身臨其境的錯覺,覺得自己正站在仲叔的棺木前對著他的遺像,如果不是云韻及時響起的說話聲打破了他的臆境,想必,他就要對著遺像鞠躬了。
“太奇怪了,我總覺的自己受托的這件事有點恐怖,就好像自己不是從地球上的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而是要從人間去地獄,和一個幽靈或魔鬼打交道。”他一面驅車前進,一面想,“為什么仲叔的死亡如此讓人不安呢?我的潛意識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不過,我很快就會弄清楚這個疑團的。”
這趟行程并不近,在導航的指引下,旱魃一直從早晨開到黃昏。下了高速路,經過幾個村莊后,導航便無計可施了。雖然地址上寫的清清楚楚,但如果不沿路問人,旱魃深信自己一輩子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于是,他一邊在風景如畫的鄉村道路上緩慢前行,一邊四下里放眼望去。輕柔的風從搖下的車窗吹拂著他的臉頰,就像熱情似火的姑娘捧著他的頭一下又一下的在親吻他,使他心曠神怡、激動不已;左邊是一塊綠油油的小麥地,風吹麥浪就像一塊綠茵茵的油氈平鋪在高低不平的大地上;右邊是一大片玉米地,滾圓的棒子戴著天然的羽飾根植在主干的一側,正暗中卯足了勁兒瘋長,那架勢似乎在對天發誓,等秋天到來的時候必須是第一個成熟;前方不遠處是一塊向日葵地,酷似驕陽的金色花朵此刻都低垂著頭,一副羞答答默默無言的樣子。
旱魃看到在向日葵地里,一個戴著草帽的農夫正背著手從地中間走出來。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氣就像一個莊園主在巡視自己的莊園一樣。于是,他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走下車,向農夫走去。農夫是個五十多歲的矮個男人,粗短的脖子上頂著一顆頭發剃光的圓腦袋,和善的臉中間長著一個小巧的鼻子,鼻翼兩側點綴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眼神和善,眼四周布滿了皺紋;兩道眉毛就像兩叢雜草,抿緊的嘴巴給人一種老實巴交的感覺。
“老伯,我想和您打聽個地方。”旱魃一面說,一面把那張寫有地址的紙舉到農夫的面前,“您知道這個村莊具體在那一帶嗎?”
農夫先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這個彬彬有禮、身材魁梧的年輕人,然后把目光移到那張紙上,思忖了半天。
“您認識字嗎?”旱魃以為他不識字,便忍不住問。
“認識,”農夫用溫和的口氣說,“年輕人你太小瞧我們老一輩了,雖然我們是鄉下人,但我們也是受過教育的,多多少少也是認識幾個字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您誤解我了。”旱魃慌忙解釋道。
但農夫樂呵呵的擺了擺手,意思是不管年輕人是何用意,他都不怪他。
旱魃羞愧的笑了笑。
“你說的這個村子我非常了解,因為我就住在那個村子里。”農夫回答。
“真的嗎?”旱魃立刻喜上眉梢,“那么,您認識這個人嗎?”說著,他又拿出照片給農夫看了看。
農夫抬起眼疑惑的看了看他,然后回答:“你找他做什么?他半個月前已經去世了。”
“你說什么?”
“我說他已經死了。他的哥哥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就把他拉走了。”
旱魃覺得血往上沖,他趔趄著后退了幾步。
“你怎么啦?年輕人,沒事吧?”農夫關切的問,并扶住了他的左臂。
“沒事,他生前住的地方,您能帶我去看一下嗎?”旱魃略微定了定神,說。
“我想你最好還是不要去,他住的那個地方,連狗都不愿意靠近。”農夫回答。
“為什么?”
“說不清為什么,反正只要一條狗在那個屋子前轉悠上幾天,必死無疑。”農夫用一種神秘莫測的口氣說,“但是說來也怪,那是個要狗命的地方,狗卻偏偏專愛去那個地方。你說那個地方又沒有肉骨頭等著它,可這些畜生就像商量好一樣,一個個直往那跑。于是,去一個死一個,死一個去一個,結果,附近一帶好幾年就沒有狗了。因為村民都知道,養也白養,根本存不住。這些畜生也是,自己非要送死,你說能怎么辦?哎,畜生就是畜生,啥時候也學不精。”
“聽說,一直有一個人負責照顧他,您能告訴我那個人現在怎么樣了嗎?”旱魃又問。
“嗯,你是說那個老光棍吧?”農夫和善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輕蔑的表情,用不屑的語氣說,“他呀,他倒是還活著呢,不過也快到閻王殿報道了。”
“這話如何說起?”
“怎么和你說呢,”農夫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似乎在斟酌合適的詞匯,“照顧他以前,他是個異常強壯結實的男人,但自從照顧那個病懨懨的人后,不知道為什么,他看起來也病懨懨的啦,一天比一天神經質,一天比一天消瘦,都脫相了。大家都覺得生活在那所房子里的人合二為一,不分你我了。這不,現如今,他倒是盡職盡責的為別人送了終,現在竟輪到給自己送終了。”
“您能帶我去他住的地方嗎?”旱魃說,“我想去看看他。”
“他不在別處,還在那幢縈繞著狗魂的房子里。”農夫說,“我可以帶你去。不過,我不會靠近的,到時你自己進去吧。”
“那是當然。”旱魃回答,“謝謝您,您是個大好人。”
農夫蒼老黝黑的臉上綻放出淳樸的笑容,隨著嘴唇的微微開啟,露出掉了兩顆牙齒的粉紅色牙齦。
“您都開始掉牙齒了呀,在我看來,似乎掉的有點早。”旱魃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的和農夫聊了起來。這個壯實的漢子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總是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但現在置身在山清水秀的鄉下卻突然變得平易近人起來了。
農夫善意的一邊笑,一邊點頭。
“是有點早,”他笑盈盈的回答,“操的心多,老上火,牙齒總是疼,后來慢慢的就開始掉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現在國家的政策多好呀,”旱魃說,“老百姓人人受益,各家各戶安居樂業,您有什么好操心……”
“國家的政策好有什么用?”農夫打斷了旱魃的話,“那需要有盡職盡責、品行端正的人一絲不茍的執行好政策才行。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五十多年了。”
旱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您家有幾口人?”
“五口人。你看,”農夫指著不遠處一處簡陋的房舍說,“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我就不陪你一起過去了。你自己去吧。”
旱魃告別了農夫,一個人邁著大步向前走去。在房舍的門前,他停住了。
“里面會是個什么情況呢?”他暗自思忖,“仲叔這個人憑著一種魔鬼的本事,時而是個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時而是個低三下四的諂媚者,時而是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時而又是個謹小慎微的勢利小人。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在眾多角色中不知疲倦的換來換去,換一個場景,就換一副面孔,換一種身份,就換一個驅殼。但不管如何轉換,在生財有道的這條路上,他始終見縫插針、無孔不入,那鬼魅一般的靈魂至死不渝的匍匐在金銀的暗影里。可是,這樣一個人物,竟然多年來寂然無聲的把自己的孿生兄弟棄置在這么一個偏僻的所在,這也太無情了。”
正當他這樣胡思亂想之際,他聽到屋里響起了滯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這種聲音就像一個臥病在床的人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費力的把自己沉重的身體從猶如墳墓一般的床上移到地下。隨著腳步聲的拉長,一個形如枯槁的人打開門,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這是個癮君子。”這是旱魃的第一個想法。正是這個想法讓他心驚肉跳。因為這個人和剛才送他來這里的那個農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個農夫顯然是一個盡管生活艱辛卻努力過活的人,而這個人卻在同樣辛酸的條件下摧殘自己的生命。多年來,旱魃雖然在仲馗的手下干著昧良心的毒品交易活動,但自己從不沾染毒品。在某種意義上,他雖然依賴著吸毒的人過活,卻異常厭惡這些可憐蟲。因此,現在當他在一個偏遠的村落里看到這樣一個令人惡心的癮君子時,他不禁厭惡的皺起了眉頭。
“我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他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骯臟的事情。我必須立刻離開。”旱魃想,他正欲轉身,站在門口的人卻說話了。
“我想你并不是因為走錯路才來到這里。那么,一定是有什么用意了?既然來了,為什么什么也不干就要走呢?”這些話來自于一個沙啞而充滿磁性的嗓音。這個別樣的聲音就像具有魔性一樣,使旱魃放棄了離開的打算。
“我的確想和你談一談,如果你愿意的話。”旱魃竭力控制自己的厭惡之情,說。
“為什么不愿意呢?我非常愿意。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和一個正常人好好的說過話了。不瞞你說,我求之不得。”對方回答。
“很好,我們到田野里去走走吧,那里空氣好。”旱魃說。
“怎么?你不愿意進來坐坐嗎?你可以進來喝杯水。”
旱魃果決的搖了搖頭。
令旱魃詫異的是,男人笑了,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種譏諷的敵意。隨即,他讓這種敵意像他的笑容一樣稍縱即逝。
“那么,我們就去田野里走一走。這是個美麗的地方,我想你已經發覺了。”男人一邊說,一邊走出房間。他走到離旱魃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了,用他那雙深陷的渾濁不堪的眼睛認真的打量了旱魃一眼,然后越過他,徑直向前走去。旱魃默默無言的跟在他的身后,用一種冷冰冰毫無感情可言的目光打量著他略微有點佝僂的背影。突然,他眼前的形象使他產生了一種對人生和歲月感到無能為力的滄桑感。與此同時,他想到了這個年齡的自己,一種異樣的情愫驟然襲上心頭,他的厭惡感突然轉變成了憐憫和同情。“是的,誰都有無能為力、力不從心的時刻。我為什么因為他吸毒而對他存有如此之深的偏見呢?要知道,在一生當中,我們只不過見這一次面而已,何不寬容相待呢?”他在心里情不自禁的這樣對自己說。
旱魃思緒萬千的跟著男人走了幾步。
“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他一面盯著男人,一面想,“我根本看不出他的歲數。他雖然是個癮君子,但看起來卻沉穩的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復雜的感覺。”
“告訴我你來此地的真正用意?”走在前面的男人頭也不回的提高嗓門問。
旱魃三步并作兩步的追上男人,回答:“我想了解有關于他的一切情況。”說著,他從衣兜里拿出相片遞給男人。男人用厭惡的目光看了一眼相片,然后又遞給旱魃。“把你了解的全部都告訴我。”旱魃補充說。
“我不認為我有這樣的義務。”
“我只是提出我的請求,應允不應允那是你的事情。”旱魃冷冷的說。
男人冷笑了一下。
“既然你如此不屑一顧,何必要來呢?”男人說。
“我之所以來是因為我以為他還活著,如果我早知道他已經死了,十架大炮都別想把我轟來。”
男人又冷笑了一下。
“你認為他活著和死去是有差別的嗎?你認為他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一樣的嗎?”男人斜起眼看著旱魃,問,“看來,你的確是這樣認為的。這說明你并不了解你千里迢迢前來看望的這個人。”
旱魃沒有否認。
“告訴我,是誰讓你來的?我知道絕對不可能是仲馗,這么多年來他從未讓任何人來過這個地方。他把他遺棄在這里,就像把他活埋了一樣。不過這并不是他冷酷無情,而是無能為力。”
旱魃睜大了眼睛。
“告訴我,是什么讓你如此疑惑?”男人問。
旱魃沒有作聲。
“沒錯,”男人又自顧自的說,“仲陌一死,他二話沒說就把他拉走了。也沒問我有沒有什么需要的。我真希望現在他感覺到當初那樣做是不應該的,所以派遣你來收拾良心上的殘局來了。可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仲馗的為人,太了解啦。再說,我能有什么需要的呢?這么多年來,他不是不清楚,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只需要毒……”說到這里,他突然跌倒在地,渾身抽搐起來。旱魃知道他的毒癮犯了。但他身上沒有毒品無法幫他。“毒品,求求你,救救我——毒品,給我毒品,我受不了啦,求求你,救救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旱魃舉足無措,在萬般無奈下他當頭一拳把這個虛弱的男人打暈了。打暈他后,他坐在他的身邊,生平第一次陷入了負罪的深思中。
“人為什么要吸毒呢?這究竟是誰的錯?”他捫心自問,“我的錯嗎?如果我不干毒品交易這一勾當是否就能避免這些軟弱的可憐蟲去吸毒。不,即便我不干,這些吸毒的人照樣會吸毒,會墮落。我干這一行的確應該被天打雷劈、五馬分尸,我知道自己是有罪的,而且罪不可赦。即使我有九條命,道德的審判也會不厭其煩的審判我九次,每一次都恨不得把我打入地獄,永不超生。但是他們吸毒不是因為毒品本身的存在,而是因為自身的甘愿墮落。”想到這里,旱魃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眼一望無際的田野,看著如畫的風景展現在自己的面前,不禁自問,“大自然是如此美好,而人類卻非要過這種罪惡的生活,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一刻鐘后,男人清醒了。
“怎么,你剛才打了我嗎?”他爬起來就問。
“如果你不愿意說別人的事情,那你至少應該愿意說說自己的故事吧?告訴我,為什么要吸毒?你有很多錢嗎?你有資格墮落嗎?”旱魃看也不看男人,而是依舊望著日落時分美麗的田野,言簡意賅的問。
“我在年輕時結過婚,就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結婚一年后,我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于是妻子和我離了婚,自此后,我再也沒有娶過。后來,仲馗把他神經質的弟弟托付給了我。當然他按月付給我頗高的看護費,不得不說,他在這方面是相當慷慨大方的。自此后因為這份還算工作的工作,我便和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糾纏在了一起。想必,你知道,他的那種奇怪的毛病無藥可救,無醫可治,在犯病時只能依靠毒品緩解他的痛苦,鎮定他狂亂的心智。我由于經常和這個活死人打交道,精神上異常痛苦,感情上又無處宣泄,后來也慢慢的染上了毒癮。我也不要工資了,只要仲馗每個月給我定量的毒品就行。我發現,比起金錢,他更樂意滿足我的這種需求。于是,逐漸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模樣了。是我一手把自己的人生給毀了。”他說著把干枯的十指插到頭發里,痛苦的撕扯著那些稀稀拉拉的灰發。
“仲陌是怎么死的?在那一天死的?”旱魃不動聲色的問。
被悔恨攫取了意志的男人如實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沒錯,這的確就是仲叔死期的前一天。”旱魃暗自想道。
“是仲馗一個人回來拉走他弟弟的死尸的嗎?”旱魃又問。
“是他一個人,在對待他弟弟的問題上,他向來親力親為,既不讓任何人過問,也不讓任何人插手,包括他的妻子。我猜測他的妻子也許只是知道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并沒有見過他。”
“你是這樣認為的?”旱魃又問了一次。
“我是這樣認為的。”男人果斷的回答。
“拉走后,仲馗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有。”男人肯定的回答。
“這張銀行卡是仲馗的妻子讓我交給你的,”旱魃掏出銀行卡遞給男人,說,“他雖然無情無義,但他的妻子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她非常感謝你這么多年來對仲陌的照顧,這是對你的補償。卡里有一筆錢,現在是你的了。你可以用這筆錢過另一種全新的生活,也可以繼續墮落。你雖然為自己的墮落找了一個十分華美的理由,但實話告訴你,我認為那不值得同情。墮落就是墮落,沒有那么多先決條件。不過,看在這個美麗的傍晚時分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愿意多費唇舌那是我的事,至于聽不聽那是你的事:離開這里,去戒毒所把毒癮戒掉。”
男人握著那張銀行卡,許久都沒有作聲。旱魃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向自己的車子走去。回去的一路上,他思緒狂亂,心頭纏著一團亂麻。仲馗沒死,下葬的是仲陌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但令他感到驚詫的是,為什么連云韻也不知道下葬的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另一個人。
“瞞天過海竟然做到如此密不透風的程度,簡直聞所未聞。”旱魃坐上車后,仍舊在思考這個問題,“想必,除了仲馗沒人能做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俗話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來該敗露的時候還是要敗露。天意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