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4430字
- 2018-05-04 18:32:50
如果永恒的年齡沒什么差錯的話,他今年才十八歲。滿打滿算,才剛剛成年。假如他的父母還建在的話,也許會給他舉行一個小小的家庭式的溫馨而莊重的成人禮。而今,他卻渾身血跡斑斑、狼狽不堪、奄奄一息的在生死一線掙扎。這是多么大的反差。用句不恰當的話:他的背景和他的罪惡簡直相得益彰。也許,正因為那樣的背景才導致了這樣的罪惡。無疑,這雙重因素即將要毀滅這個無辜的少年。而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一世不能袖手旁觀。一世是了解舉目無親的滋味的,也是明白流浪天涯的感覺的。所以,從第一次聽說永恒的故事以及第一眼看到他時,他的真實感受亦或者她臆想出的他的感受她都感同身受。因為在世界上孤身一人的這種意義上,他們同病相憐。
因此,當永恒在走投無路的時刻,懷著信任和愛而投奔在她的門下的時候,她怎么可能不管不問,因為怕受牽連就漠不關心、冷酷無情的把他推走。她絕不會這么做,她勢必會插手,而且一定會傾盡全力的去為他做力所能及,甚至于力所不能及的一切。這不單單是由于自私而渺小的個人之愛,更是因為人道關懷、仁愛、至善和根植在人性深處的對受苦受難的同類的同情和援助。但眼下,她雖然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永恒含糊其辭的回答并沒有說清問題的實質和嚴重性。他只說自己因為涉毒被通緝,但卻沒有說清所謂的涉毒已經到了那種程度。而這種程度決定著他罪責的大小。他是不是既販毒又吸毒,或者只是販毒。一想到這個問題一世就肝腸寸斷、心如刀絞。
毒品這種東西于一世而言并不陌生。前不久,鄭毅,也就是一世其中的一位同事的表哥因為販毒被判無期徒刑。法院宣判的第二天,他一上班便和大家說起了表哥咎由自取的人生悲劇。他是帶著笑容講述的,盡管語氣唏噓不已,但神情卻一如往昔,慵懶中帶著點兒狂喜,無奈中帶著點兒奮進,絕望中又掙扎著點兒希望。在一世看來,鄭毅一成不變、庸庸碌碌的生活原本沒什么盼頭,因而表哥的事情多多少少使他看到了自己生活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所以,對于這件別人聽著不痛不癢的事,他一個人喋喋不休的說了半天。事后,不僅這件事被大家遺忘了,連那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表哥想必也被鄭毅一勞永逸的遺忘了。這種遺忘是人之常情,也符合現實所需。畢竟,血緣親情這種存在關系不是一味的能維持著血濃于水的這種實打實的真情實感,說到底血濃于水這個詞只能符合約定俗成的社會理念和繁衍理念,而不符合實際生活的要求和所需。在社會上任何關系的維系都夾雜著或多或少的功利主義目的,不管人們口頭上愿不愿意承認,至少其內心是不能否定的。而這種功利主義傾向也就決定著情感的傾向。一個人能在別人的身上獲得的東西越多,在某種現實意義上他就愿意為這個人付出情感,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這是一種為利己主義服務的情感。反之則亦然。基于此,血緣關系從古到今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被人們奉若神明的一種純潔而高尚的存在,它也是圍繞著金錢這根軸打轉的。某時,在愛的名義下,你若把它看得重如泰山,它就重如泰山;而某時,在利益的關系上,你若把它看得輕如鴻毛,它也就輕如鴻毛。這是社會現實,每個認真生活過的人都有體會。因此,鄭毅的行為每一個自身并不清白的人都不能評頭論足。
事實上,鄭毅表哥的這件事在銷售廳的工作人員聽來稀松平常、不足為奇。當然,一世也不例外。在銷售廳工作的這幾年,一世經常接觸一些吸毒的人。留心觀察,吸毒者很容易識別。這種人枯瘦如柴,臉色發青,眼窩深陷。在穿T恤的季節,還能看見他們手臂上使用注射器的痕跡,都是一些烏青的小點,那顯然是注射后留下的針眼的痕跡。因為來銷售廳賭博的人魚龍混雜,可謂三教九流應有盡有。因此,工作人員曾不止一次在衛生間的紙簍里發現過注射器。而且周正有一次在地上撿到一小包白色的粉末,大家猜測那很可能是毒品。因為是猜測,又因為沒有人愿意多管閑事,于是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后來那包東西不知在何時去向不明了。
那時,看著那些墮落而揮霍生命的人,一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某一天和毒品這種東西有所瓜葛。而現在,她至愛的少年卻被這種萬惡的東西送上了地獄之路。所以人活著就猶如醉漢在深夜里踉踉蹌蹌的趕路,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踏上的依舊是平坦的大道,還是鬼魅的陷阱。
這一刻,被紛繁的思緒傾軋的一世站在冰天雪地里,認真的回想了一下永恒的面容。她肯定他絕對不吸毒。這多少給了她一點點安慰。“他們誘導了他的身體,卻還沒有戕害到他的靈魂。”她對自己說,“我還是先去找一位醫生,先治好他的手臂,問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做其他打算。”于是,她加快腳步,甚至在無人踩過的松軟的積雪上小跑起來,腳下發出一連串嘎吱嘎吱的響聲。跑到那條東西方向的寬闊大街上時,她看到馬路上不僅行人稀少,連車輛也是稀稀拉拉。由于道路積雪,車子打滑,汽車都像蝸牛一樣在街道上緩緩移動。好幾個環衛工人戴著皮帽子和厚手套在道路兩邊用鐵鍬和大掃帚清掃積雪,掃帚一滑,鐵鍬一鏟,那些摞在一起的純潔的正六邊形便變成了雪和塵土的混合物,被一股腦堆積在了路邊的樹坑里。一世看了看時間,“時間尚早,現在私人診所都沒有開門。”她心想。
她站在路邊不知所措、悵然若失的舉目四望,這場正中下懷的大雪為這個圣誕節披上了節日的喜慶盛裝。也許全世界的人都喜出望外,興高采烈,唯獨她覺得這不是什么圣潔的自然之饋贈,而是猶如一塊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裹尸布,覆蓋在茫茫大地上。她厭惡這場大雪,因為正是這樣的季候差點讓那個可憐之人凍死在凄冷的街頭。她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在腦海了回顧了一下附近都有那些私人診所。大體方向確定并鎖定了目標物后。她快步穿過街道,走上了老街。這條老街她已經很久沒有從這里經過了。一來是因為睹物思人,傷心不已;二來是因為某一天深夜下班回來,她遇見一個變態的猥瑣之徒,從此后,她繞道而行。
一世一邊走,一邊打量著沿街的那些緊閉門窗的商鋪,只有兩三家早點鋪開了門。由于內外溫差大,門上的霧氣遮住了視線。其他的商鋪卷簾門都沒有拉起來。她若有所思的向前走,遠遠的便看到了被人遺忘的曾經的切面店。現在,這家店鋪已經易主,經營的是水果。此刻,這家商鋪的卷簾門也在冷冰冰的窺視著從它面前經過的行人。并不算新,也不陳舊的招牌上寫著精品水果四個大字。
自從仲馗(一世并不知道墳墓下的人并不是仲馗)去世后,永恒也銷聲匿跡了。給一世的感覺就好像他成為了仲馗的陪葬品。這一年多的時間談不上發生了很多事,但是也不能說是一成不變。最大的變化莫過于萊芒走進了她的生活。自從認識她,萊芒便懷著一顆熱火之心對她展開了溫柔而理性的追求。到如今已經一年多時間了。他從未松懈過,也從未氣餒過。他的真誠、熱情、正直等諸多美好的品質不止一次的讓她那顆堅定不移的心曾動搖過。無疑,他是一個擁有著純金般品質的人,有著高尚的靈魂和近乎于完美的精神世界,她沒有理由再一次拒絕這樣的男人。就像她曾殘酷的拒絕了那么善良優秀的單仁一樣。但是,她的答案依舊懸而未決。“我會等你一生。”這是萊芒的誓言,也是他的決心。
一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是不能快刀斬亂麻,做個決定。她既不愿立刻推開萊芒,撇清他們之間的關系。因為她深信,錯過他就錯過了一生的幸福。但又不能毫無顧忌的接受他。她總覺得不應該這樣做,總覺得有種難言的遺憾和深邃的不安在靈魂深處隱隱作祟。于是,她和萊芒現在的關系就像她和單仁曾經的關系一樣模棱兩可、搖擺不定、若即若離。而直到這時,也就是永恒驟然出現,而她又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復雜心情再一次站在老街上凝視著那間改頭換面的商鋪時,她才發現,她靈魂深處的那種隱隱不安只是因為她放不下永恒。她無法忘記他曾用一顆眷戀之心為她做的那些傾注了他全部深情的五顏六色的面條;無法忘記他渴望見到她的那種期盼的眼神,而見到后又舉足無措的神情;更無法忘記她曾伏在他的胸口淚如雨下,他如何張皇失措的輕拍著她的背,以示蹩腳的安慰;尤其無法忘記的是,在她突然收斂哀情后,他是如何留給她一個堅決而冰冷的背影。事實上,有關于他的一切她都無法忘記。如果說他銷聲匿跡的這一年她不再舊事重提,那只是因為她把它們藏在了心底,并不是遺忘殆盡。他們默默無言的曾經,那是一種無人可代替卻又不言而喻、心有靈犀的過往。那是一種在靈魂深處命運的交織,在感性范疇無聲的交流。當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從此后,哪怕相隔千山萬水,他們的命運也是互通的。所以遺忘談何容易?
現在,一世的心終于有了肯定的答案。她再也不需要左右為難了,因為永恒的出現終結了她和其他男人一切的可能性。不管這些男人有多么優秀,都無法撼動她對永恒苦難的關心和人生的期許,而這種關心和期許匯集成的感情是真愛最獨一無二、不可代替的要素。自從遇到永恒,她就希望他能沖出苦難的包圍,過上一個平凡普通的人所能過的最有意義的生活。那便是不負此生,不負生命。然而,現實證明,人活在世上不是一個絕對獨立的個體,不是你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也不是別人希望你怎么樣你就能怎么樣,而是社會環境把你塑造成什么樣你就是什么樣。大多數時候,一個活著的人是完全被動的,他是某一個小的社會團體中的一個環節、一個分子,思想被錯綜復雜又無法擺脫的關系網所左右,而意志受限于思想,肉體又受限于意志。也就是說,他活著是純粹不自由的。一個人終其一生,一方面是為了自己的現實目標而活,一方面又是促成別人實現現實目標的一個工具,被別人利用,為他人而活。基于此種意義,一世在內心深處希望永恒怎么怎么樣是不現實的,因此無法實現。永恒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是必然,這是社會環境和人心叵測共同導致的結果。實際上,自從他不明緣由的跟隨仲馗來到北方,就不可能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因為他只是仲馗為自己人生的這局棋設置的一個不確定的棋子,如果他下的這盤棋輸了,勢必要犧牲這顆棋子,這是棋局本身的規則。
一世曾預料到仲馗的用意,但她還沒有能耐干涉他的這盤棋。所以,就目前來說,于永恒而言不負此生、不負生命這種生之意義已經不能成立了。能不能繼續活著還是個未解之謎。即便能活著,又該如何活著也比神話傳說更令人匪夷所思。
在這條靜謐而寒冷的老街上,此時空無一人。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季節,在這個時間,大多數人都未起床。即便有些人已經起床,但也不愿這么早出門,尤其是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雪。而這個聰慧而理性的女子已經徘徊了半個多小時。她穿著單薄,臉頰被凍的通紅,鼻尖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顆紅櫻桃。她微微低著頭,若有所思的走來走去,不時搓搓手,或者舉到嘴邊哈哈氣。這期間,她動用自己的一切智慧已經把所有能想到的問題都考略到了。即便是思索自己的人生問題,她也沒有這么憂心如焚、殫精竭慮過。然而,她只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無論是迫在眉睫的現在,還是朦朧不清的將來,所有的一切都不容樂觀。但她并沒有氣餒。因為她深信生活對人的要求并不是讓你遇到困難、挫折和打擊時一味地妥協,而是讓你咬緊牙關去應對、支撐,以致力挽狂瀾、反敗為勝。
“等著瞧吧,”她抬頭仰望茫茫蒼天,在心里吶喊,“活著總該有希望,誰知道骰子會轉出什么花樣?”這是歌德《浮士德》里的詩句,一世借此來鼓舞自己,并得到了應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