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3558字
- 2017-12-06 13:42:15
由于奔跑和緊張,一世臉頰潮紅、氣喘吁吁的奔到最后一個過安檢的時尚摩登女郎的后面。聽到自己身后突然想起粗重的喘息聲,這名渾身香氣撲鼻的女子立刻轉回身,不屑的瞥了一世一眼,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表情,然后又飛快的轉回臉,動作之迅速、神態之傲慢就好像十分后悔自己剛才不明就里的轉過身這一行為似的。當她前面的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安檢結束后,她便移向前把自己的全部證件交給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制服干凈而筆挺的年輕英俊的檢查人員。當這位眉清目秀的檢查員帶著公事公辦的嚴肅神情,一本正經的核驗完畢,并在登機牌上加蓋完安全檢查印章,隨即把證件交還給她的時候,她又用同樣輕蔑的眼神惡狠狠的睨視了一下那位盡職盡責的檢查員,就好像他剛才的行為嚴重的冒犯了她一樣。隨后,她把隨身攜帶的手提包放在電視檢測機的傳送帶上,自己一扭身站在特設的探測門里的一塊踏板上,極度不情愿的舉起了雙手,臉上呈現出的那種不得不順從的執拗神態,就像一個為非作歹的暴徒在殊死抵抗后,認為毫無逃脫的希望,便決定規規矩矩的投降一樣。安檢員一臉嚴肅的拿著探測器在她的側身一滑動,探測器便立刻發出刺耳的報警聲。
“坐飛機不讓攜帶易燃易爆品,你不知道嗎?”安檢員把目光放在她的那張濃妝艷抹的臉上,嚴厲的說,“把打火機掏出來。”
“萬一我在候機廳想抽煙了怎么辦?”她用矯揉造作、爹聲爹氣的滑稽語氣問。
安檢員是個女孩子。此刻,她不動聲色的站在她的面前,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那張由于撲粉太厚而完全遮住了肌膚原本光澤的臉,因而顯得那張平淡無奇的臉越發毫無生氣、丑陋不堪,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抽動了一下,原本平靜的目光里突然閃過一道光。
“見鬼去吧!”站在后面的一世看著這出丟人現眼的鬧劇,分明覺得那個漂亮的安檢員此刻的整個神態表達的就是這樣一個不容置疑的意思。
“把打火機掏出來。”安檢員又用堅決的語氣說。但現在,她已經把目光從對方的臉上移開,而是看著自己手里的探測器。
摩登女郎先是垂下眼簾,居高臨下的瞥了一眼一臉平靜的安檢員,然后又迅速的抬起頭,下巴頦高高的揚起。與此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顯然,這個被嬌生慣養壞了的傷風敗俗、庸俗不堪的女人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了,很可能,一陣女人情緒的狂怒之風就要掀動這個機場里的平靜氣流了。然而,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她竟然奇跡般的克制住了。只見她伸出干癟的,戴滿各種奇形怪狀的戒指的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起伏不定、高高聳起的胸部,然后一臉氣憤的把打火機從身體的某一個犄角旮旯里拿出來,啪的一聲,扔到傳送帶這一端的一個籃筐里。然后又怒氣沖沖的舉起手,那種夸張的架勢就好像自己即將要英勇就義一樣。自始至終都鎮定自若的安檢員,這時像個勝利者一樣,低下頭,偷偷地、不動聲色的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經的抬起臉,拿著探測器在她的周身又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滑動了一圈,警報聲再沒響起,便放她過去了。
這時,不僅一世,在場目睹這一切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位趾高氣揚、目中無人,臉上的粉撲像城墻一樣厚,嘴上的口紅像剛吃了鮮血淋漓的生肉,身上刺鼻的香氣就像她把一整瓶香水都傾倒在了身上的女子,也許一直就是這樣看人的,一直就是這樣辦事的。她的處世原則和生活態度不是豐富而有益的經驗造就,而是拜腰纏萬貫、財大氣粗所賜。這一點從她渾身上下全是名牌,打扮如此摩登,氣焰如此囂張,德行卻如此令人咂舌,便可一覽無余。這一出荒唐鬧劇的上演,真可謂在金錢這張一貫厚顏無恥的臉上又鍍了一層明晃晃的恬不知恥的金,這層金鍍的,使那股原本就不甚討明智之人喜歡的銅臭味越發鋪天蓋地、臭氣熏天。而此刻正是這股只有充滿德行之精神才能嗅到的氣味,讓所有拼命掙錢,終其一生都依靠金錢糊口,甚至于那些愛財如命的人都比任何時候都更厭惡金錢。
而這個如此幼稚庸俗的女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她自己愚蠢的行為彰顯出:她一方面依賴著金錢,一方面又出賣了金錢。光天化日之下,她用她矯揉造作的架勢,盛氣凌人的神態,頤指氣使的目光,鑼鼓喧天、張牙舞爪的向全世界證明:她是一個無與倫比、獨一無二的女人,誰也比不上她,而她自然也瞧不起任何人。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有這股銅臭味做后盾。
一世自己在安檢的時候,仍時不時瞥一眼這位可笑至極的女子,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白癡都是一些狂妄自大之徒。
在登機口候機的時候,一世又非常不幸的,而且也是難以避免的看到了這位自視甚高、聛睨一切的女子。那位女子與她相對而坐,但并不是面對面,而是錯開三個座位。一世假裝看著前方,實則一直在用眼尾的余光留意著這個其實十分愚蠢而她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女子的一舉一動。不知道為什么,她是如此厭惡她,卻對她充滿了興趣。她看出,她絕對已經三十出頭。雖然她用華麗的衣著把自己武裝的密不透風,自認為能瞞天過海,但她略微有些駝背卻顯而易見;雖然她在臉上抹了厚厚一層石灰一樣的白粉,自認為一白遮百丑,一美永青春,但她眼角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細紋依舊像她本人欠揍的個性一樣張揚跋扈,而且由于撲粉太厚,湊近一看會發現,那些細紋就像一條條淺淺的溝渠,里面集聚了太多沒有抹開的粉底。毫不夸張的說,這不僅完全暴露了她的真實年齡,而且一勞永逸的毀了她通過努力遮掩而費盡周折才塑造出的并不美好的美好形象。
總體來說,這個女人個頭中等,體型平庸,容貌毫無特點。現時現刻,她周身唯一的亮點是衣服穿的不倫不類,顏色五花八門,遠遠看起來,好像一個彩色的稻草人。此刻她旁若無人的坐在一個年輕俊俏、安安靜靜、美麗端莊的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和一個老成持重、威嚴肅穆,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顯得文質彬彬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中間。正擺著各種姿勢,時而扭捏,時而夸張,時而賣萌,時而噘嘴,時而擠眉弄眼,時而咧嘴大笑,簡直就是免費讓人欣賞一場生動且哭笑不得的表情百變秀。與此同時,她右手高高舉起的蘋果手機接連不斷的響起咔嚓咔嚓的自拍聲。
“喬布斯研發出蘋果手機,也許并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一世暗自思忖。
隨即,她厭惡的移開目光。她看了看時間,知道馬上就要登機了,便站了起來。這時,她百無聊賴的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注意到,也可以說是赫然意識到:在整個候機廳里,所有的人都人手一部智能手機,無一例外的低著頭,弓著腰,目不轉睛的盯著手機屏幕。幾乎沒有相談甚歡的熱鬧場面,也沒有竊竊私語的耳鬢廝磨,更沒有不茍言笑的業內交流。大部分人都在自顧自的對著一部毫無感情可言的機器和外界保持著機械般的聯絡。其實這一場景她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無論是她公司的同事們,還是她在外就餐時餐館里的那些陌生人,以及同學聚會或者朋友相約,場景都如出一轍。但她由于一向置身其中、見怪不怪,也就不足為奇。可是今天,她卻突然意識到這原本極度自然而正常的一切其實極度不正常也不自然。至于為什么不正常、不自然,屬實說,這一刻她也不是十分清楚。
于是,她心情凝重,又用懷疑一切的目光再一次環顧了一圈四周。
她看到:有些人只是默默的翻看著文字和圖片;有些人聚精會神的玩著游戲,偶爾還念念有詞,時而興奮,時而沮喪;有些人就像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一樣,松松垮垮、慵慵懶懶的倚在座椅上,大聲的放著低俗的視頻,邊看邊肆無忌憚的狂笑著;還有一些人,就像那位讓一世感到厭惡不堪的女子一樣,游魂一樣在候機廳里走來走去,用銳利的目光尋找著最佳的拍照背景和合影之物,在所有值得一拍的地方舉起手機肆無忌憚的咔嚓咔嚓自拍著,那種陶醉而忘我的樣子,就像這一生其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把一個并不完美的實實在在的人用一部機器定格后,再用機器里的一個特殊軟件修飾的面目全非,還自認為完美無瑕、舉世無雙。隨即,在千萬張照片中精挑細選幾張,放在社交媒體上,一方面妄自尊大的自欺欺人,一方面恬不知恥的愚弄別人。
一世突然想起了昨夜一團亂麻的思考,頹然坐了下來,不禁憂從中來。同時,她也深切的體會到,為什么自己之前對這一切習以為常,而現在卻突然少見多怪起來。
“這就是意識形態,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到過。”她暗自想道,“也是社會風尚。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幾個人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誰也改變不了這樣的大環境。我雖然看的清楚,但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連自己都無法拯救,更何況去拯救別人。沒人需要被拯救,也沒人有資格和能力去拯救。錯與對是相對而言的,從來就沒有準確的界限和劃分。美德、智慧、道義,誰曾給過準確的定義,誰又能大言不慚的認為它們就是具象的存在,任何外力都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最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時間,就讓時間的巨輪去輾軋一切吧,世紀的更迭終究會用自己的方式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生存自有其隨機應變的適應性。好的風俗和習性自會延續下去,不好的風俗和習性自會慢慢消亡,這就是生存法則,亦是世界萬事萬物得以生生不息的規律。雖然從前的事不被記得,將來的事無法預知,但現時現刻存在即合理。”
最后,一世終于用出自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的一句名言讓自己茫然的沉重心情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