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林間,紫陽是在青離將那根尖細銀簪插入心口間神識霎時蘇醒的。
那日,漫天細碎的雪沫在他心上同樣在飄落,冷寒寂寥,幾乎凍結了這萬萬年的悲思。
他閑散坐落在枯草叢間,望著枯木之下那一對玉人,有些痛悔難耐。悔命運將她送至他跟前,他卻沒能把握住這天賜的機緣,因為他的孤傲和涼薄,他無法癡纏著她,所以他活該錯過了她!
他清晰記得那日她愁惱道:“天命顯示我們今生情緣寡薄,嶄,我該信嗎?”
紫陽忘記自己當時怎么回復她的了,只記得她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撐著腮幫子的手將書簡一丟,道了句:“不學也罷……”
如果那時他護好她一顆少女心,助長那水靈靈的情肆意生長,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模樣?
他便是有些怨了,怨自己萬世六道輪回的最后一世遇見了她,卻沒能讓她愛上他,亦沒有護好她,更甚至傷了她所愛之人。
紫陽收回思緒,在一旁設了結界,阻了三界內(nèi)外所有眼目,為她,再逆轉(zhuǎn)天命一回,可以嗎?
試試吧。
他活了百萬年,看透看空了所有,唯獨不愿放下情執(zhí),所以存活世間,他仍要同天命相抗相爭。
千佛靈氣充沛,當年可以孕育阿離的靈體,今日或可為那狐貍重鑄一顆心。
扶辰笑罵他不夠狠心,道是今日讓那狐貍徹底去了,阿離轉(zhuǎn)投他的懷抱有七成。
他清雅一笑,回扶辰言他對阿離從來只有十分的守護,是因為他心似明鏡般清楚,那狐貍之前或許是她三分命,他或可從中取代,然而自那狐貍為她擋下死劫,還為她親手所傷,紫陽深知,狐貍已經(jīng)是阿離的九分命了,他再無法取代。
一個人失了九分命,心剩下最后一口氣,活著比死了難受,他不忍心阿離承受這般巨痛走剩下的無盡歲月,所以,他思著給狐貍鑄一顆心。
奈何他雖是荒古天地所孕之神,卻并不掌控這六合八荒所有生靈的生死,妖之命,自有天命賦之,鑄心一事,還得全憑那狐貍自身造化,他只能給他一份機緣罷了。
扶辰怒罵,“你以為真神當真與天同齊嗎?我們也只不過是天地衍生物,你一次次違拗自然之道,天必摧之!”
紫陽不以為意,“隨它意。”
扶辰比紫陽年歲大了不少,卻時常被他的倔脾氣氣到吐血,只拿他沒轍。
幻成狐貍那段時日,有阿離相伴,是紫陽極為幸福的一段時光。他可以抱著她說些情話,字字句句傾吐心聲;他亦可以摟著她,嗅著她的幽香;湖中船上,他親吻著她,心撲通撲通跳動,忽覺萬世輪回之苦是上蒼對他情意的大考驗,他想將她永遠留在身邊,他想永遠成為這只狐貍!
可他是紫陽呀!他的所有理智都抵制他這邪惡般想法,令他心充溢滿滿當當?shù)乃釢喑?
早知道阿離知曉實情會傷痛,不料她卻是將自己關在冰洞一月,他便日日夜夜守在外面,以防她做傻事。一月后,出門時見著他,阿離清幽幽的一雙鳳眸洞悉了一切。她將他望著,卻是無怨無恨,只是一片蕭瑟惆悵,里面空洞洞的有幾分駭人。
青城不大不小,扶辰的府邸也夠大,可因為有了阿離,他忽然覺得青城太小,扶辰府邸也甚小,他害怕遇見阿離,怕她清靈目光打在他身上時的失落和空洞。
紫陽極愛釀酒,卻少飲。他最是喜愛以含苞待放的桃花苞釀酒,半開的粉白桃花,三月清晨里他一朵朵采下來,一半仔細釀干,一半洗凈小火蒸一刻鐘,再加入微許青梅汁液,同蒸好的桃花和勻后放入酒甕之中,于桃樹下深埋,兩月后取出釀干的花苞放入,上面鋪一層薄蜜,如此再深埋一年,桃花釀即成。若要滋味上好,十年后取出,過濾雜物,便見那金黃黃液體間千絲萬縷的粉絲妖妖嬈嬈的在金黃液體間盤旋往復,那醉人的釀香,也是十里可聞。飲一口,醇馥幽郁的滋味兒便將于唇舌間炸開來,直攝心魂。釀在冰窖內(nèi)冰藏一番,其味更不可言表。
阿離出來那些時日,他在青城酒館間喝自己釀的桃花釀,喝個爛醉。醒來后已是七八日過去了,阿離早已經(jīng)離開青城,他去見扶辰,驚愕了好一會兒道不出一個字。幾日里,扶辰眉發(fā)白如珍珠磨成的粉,一雙眼皮耷拉下來,竟是說老就老了……
“怎么?不認識了?”扶辰捻一縷白發(fā)自個兒先認真瞧了瞧,然后朝他沒心沒肺道:“唔,看來我要先你一步歸寂了。”
紫陽同扶辰相識百萬年之久,這神的一生,似乎漫長到只有起點而永無終日。紫陽想過死亡,他在人間有過無數(shù)種死法,但一朝醒來,他還是他,還是紫陽,又沒有真正死過了,是以他想過自己同扶辰終有一日會神形俱滅,但他以為那將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紫陽在扶辰面前蹲坐下,并不做聲,心中卻是一瞬萬萬年,無邊無垠的寂寥似要將他吞沒,卷入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我死后,青城怕是也保不住了,這城下困著寒靈,這么些年鎮(zhèn)壓著他,他早急不可耐要出來溜達,可他一出來,這整片海域都得陪葬……”扶辰不無惆悵道。
“青城是你,阿離,我的家,你走后,我會守在這里。”
扶辰瞅著紫陽,淡淡一笑,未吱聲。
這青城困了他一生,他怎會讓紫陽再守下半生呢?
當晚,扶辰備了好酒好菜,同紫陽比劍喝酒。規(guī)則簡單明了,誰輸誰喝一壺酒。
起初兩人還收斂著打,到后來酒興起,又是劍逢知己,甚是過癮,再顧及不多,遂當夜整片海跟著不得安寧,狂風大作,浪卷千尺,雷鳴電閃之間只差將青城掀翻夷平!直至寅時,紫陽勝了一招半式去,兩人又都似已醉了八九分之際,方才停下。
“哈哈,快哉快哉!”紫陽邊笑邊拾起地面一白玉酒壺,里面滿溢著香釀。
扶辰亦拾起一壺酒來,笑道:“老了,打不過你了。”
二人舉酒壺空中重重相碰,竟是將酒壺碰了個粉碎,同是一驚,紫陽唇角揚起,“明天……繼續(xù)……”竟是醉暈過去,仰面倒地。
扶辰雙手負于身后,仰頭透過千萬尺海水又直望向高空蒼穹處那輪孤月,眼底深處柔情似水,蒼涼落寞,“洛兒……”他低喚著。
扶辰對著孤月柔情傾訴,孤月卻一如往常冷寂,并不懂這荒古之神深埋心間的情思。
那位他稱洛兒的女子,該是早已經(jīng)湮滅于世千萬年,這思念連風也無處傳送……
紫陽躺在地上,緊閉著雙眸,聽身邊扶辰的腳步遠去,才起了身。
他知曉扶辰今夜要做什么,更知曉扶辰不愿意他隨他去冒險,可他也不愿意扶辰獨自一人承擔。這么多年的摯友,有些話不言自明。
扶辰來至存放風子葏遺體的冰洞內(nèi),說是遺體也不算,因為紫陽還保留了他最后一口氣,只是被封印著,外表看起來同死了并無二致。是個活死人。他和紫陽都未同阿離提起,是因為狐貍蘇醒過來的機會微乎其微,他二神不想她再經(jīng)歷一次傷痛,莫如當他真死了,時間慢慢會愈合那心上傷口,好似自身不是嗎?
扶辰行入冰洞最里面,那是一堵冰墻,同周圍并無二致,可是扶辰知道,這里有一個結界口,直通海底深處千尺,下面是寒靈之心,四周被地底之火包裹著,才使寒靈不至于四處游躥,若不然這片海域該成冰海了。
扶辰打開結界口,化一縷青煙滑了進去,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他是神,這于他無半分影響。
越是深入下去愈是寒氣逼人,扶辰不得不用靈力源源不絕散發(fā)熱量。待前方見著微光,他知道,到了。
他望著前方一團足可焚金為水的烈焰,正在寒靈的逼迫下烈焰消退,不禁喟嘆一聲。
當年封印寒靈的前輩早已湮滅于世,其上裹覆的烈焰傾注了前輩一身靈力,保了千佛海百萬年之安寧。今日,他也要故技重施嗎?
不,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徹底粉碎了這邪惡。
紫陽尾隨扶辰而來,雖不至于八九分醉,但他確實喝了不少酒,四五分醉怎么是有的,但這四五分醉并未影響他的思考,相反,他心神清清明明,如一片湖水悠悠蕩漾,這四海八荒似乎都盛在了他心間,他成了四海八荒任何一物,而任何一物也都是他紫陽。這種感覺很好,他暫時忘記了阿離,因為阿離和世間萬物已然一樣了。
寒靈四周一片虛無,什么都沒有,上無海水,下無寸土,四周連粒塵埃也尋不得,除了那一團烈焰發(fā)出的灼人光芒,和立于虛空之上的他和扶辰,什么都沒有了。
紫陽見著扶辰漸漸化為了一支利箭,一支蓄勢待發(fā)的利箭!
他是下定決心要摧毀之呀!
紫陽身形一閃,如風如閃電鉆入烈焰之中,不一會兒他手持一顆晶瑩剔透的圓球出來了。圓球在他手心上飛快的旋轉(zhuǎn),似要逃脫卻又被束縛著。
扶辰已經(jīng)顯了真身,驚道:“紫陽?!你要做什么?”
紫陽望著冰圓球,清明笑著,“之前為救阿離,便考慮過取這寒靈來鑄一顆心,無奈阿離神靈弱,承不了這萬萬年寒氣和它盛載的重生之力,今日好,便宜那狐貍了……”
扶辰負手而立,白發(fā)無風自舞,面色瞬時又枯槁幾分,心內(nèi)卻已了然。從紫陽帶狐貍回青城時,他就該料想到的。“紫陽,我為情苦了半生,你卻是一生!值得嗎?”
紫陽打好坐,開始練化寒靈,邊輕吐道:“不知道,只是無悔罷了。”
以寒靈鑄心,卻是以心換心,方能漸漸散了寒靈之邪寒。
扶辰淡淡而笑,一切冥冥之中或許天命已定,他是將死之神,這心該由他換才是。
阿離呀阿離,紫陽錯過你的情仍為你付出一切在所不惜,這么愛你護你之神,你錯過他,又錯過了什么?
扶辰不禁惆悵連連。
問一句這世間情為何物,怎教人生死相許,無怨無悔?
萬丈光芒四射,扶辰身形化為了耀耀光影,入了冰球內(nèi),那本是一顆寒冰心。
從此后,晶瑩剔透的寒冰心,顯了脈絡,泛了血色,被一名神放入了一位叫風子葏狐妖的體內(nèi)。
沒有誰會知曉這是用天界當下最古老之神的心換來的溫度,不!或許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個叫誰誰的會知曉。但那又如何?過往成了回憶,或是歷史,可以被銘記,被哀悼,卻是另一代人的喜怒哀樂了,同已經(jīng)湮滅的回憶里的人事物,毫無干系……
海地底內(nèi)寒冰失心,或是也痛了?或是失心瘋了?總之驀然之間冰花自海地底躥出,吞食了整座青城之后再無動靜。引來海底生靈不遠千萬里之遙也要前來一睹其盛況,只見存了萬萬年久遠的青城碎裂成塊兒,冰凍于冰石內(nèi),其上無數(shù)朝天冰柱駐立,似一柄柄鋒利劍刃,不知是要保護什么,還是要毀掉什么。
看客來來去去好幾撥,一時寂靜,一時熱鬧,帶去了談資,留下了荒涼。倒是有一位紫袍白發(fā)者久久埋頭蹲坐于一根冰柱畔,不言不動,好似死去了般,可你若說他死了罷,他又偶爾動了動。若有誰上前搭個話,他卻是決不理睬的,惹心煩了,贈君一個“滾”字,大家也只當他是青城毀時獨遺留下的一個小生靈了。或許已他經(jīng)瘋了罷……
一日妖族帝尊攜了百千妖眾前來,道是來尋什么大殿下遺體。帝尊見著眼前一幕,悲痛欲絕,問青城何在?
幾個修得人形的蝦蟹魚蚌,道是海底寒靈爆發(fā),一夜間毀了青城,帝尊一怒之下劈了這冰廢城無數(shù)掌,竟只裂開一些微小罅隙,只得怏怏而回,臨走時恨聲道:“傳我令,捉拿青離,本王要為我兒報仇雪恨!”
紫袍白發(fā)的瘋子白皙長指動了動,緩緩抬起深埋于臂間的頭來,但見他眉發(fā)皆白,卻是容顏清朗雅致,周身不減風華。正是紫陽。
帝尊一行人浩浩蕩蕩離去,紫陽起了身,拈指點動,喃喃道:“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