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現在一個黑暗的夜。
冰藍的眼,金黃的發,東方人的輪廓,臉色在月光下更顯蒼白。一種難以言喻的飄忽,一種淡然又徹骨的冷漠。
酒吧的旁邊狹窄的巷子,飄蕩著一首我不知名的歌,樂隊主唱的聲音高亢而撕裂,有催人淚下的力量。
但我的雙眼干涸。看著忽然出現的他。
我的白裙染艷,上面一片片的殷紅猶如怒放的玫瑰,一朵一朵,越開越大,越開越紅??膳碌淖屓撕洌钊苏痤潱钊睡偪?。
我仰著頭,后頸酸了,全身隱隱發抖。還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離我不遠,卻也不近,一身黑衣在黑暗中卻依然醒目,清俊的五官可以用干凈來形容。卻是奇怪地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者說,他面無表情。
今夜的月亮很圓很亮。
我沒有死,心里有個聲音響著。
身上的血不是我的,無論如何,我沒有死,我倉皇卻并不狼狽地逃進這條巷子。
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我匆匆喘息,并沒有人追上來。然后一抬頭,就看見他。
他是誰呢?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仍是看著他,可卻不知他是否也在看著我。
不知有多長時間,我都沒有動作,他亦然。直到身后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
還是忍不住發抖,邁開步子才發覺步履維艱,我深吸一口氣,不顧一切地奔跑,卻在離他不遠處再次跌倒。但這次迎接我的并不是堅硬的石頭,而是一個人的懷抱。
他的身上有淺淺煙草的味道,體溫比常人要低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寒冷的,在這炎熱的夏天更覺異常。
但讓我覺得舒服。
全身力氣都被抽干,我的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墜落黑暗前滿眼都是他冰藍的眼眸,沒有一絲情感的流動,冰封似的眼眸,卻讓人覺得可以信賴。
————
醒來的時候,聽見輕緩的吉他聲,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旋律,只覺得它存在于很遙遠的過去。
從床上坐起,環顧所在的房間,可以說是豪華的。他坐在窗邊,似是無意識地撥弄著吉他,一面望著窗外,目光遙遠而飄渺。五官的輪廓因此模糊,月光冷冷照在屋里,一片銀白。
我的身上已換上一件干凈的白色棉裙,紅艷已被洗凈。“謝謝?!?
他沒有回頭。
我知道,他救了我,所以沒必要拘泥于是否被看光之類,能保住生命就不該再有怨言。我也知道,他救了我,對他來說算不了什么,我心里莫名的悸動,也是毫無意義。
“謝謝?!蔽以俅伍_口,下了床才想起跑出來的時候并沒有穿鞋,于是只能光腳站在地上,感受著大理石地板的冰冷和光滑,“我走了?!?
他這才緩緩轉頭,眼神一如的冷漠淡然,低澈清淡的嗓音在下一刻逸出:“現在是幾幾年?”
“2024。”
“都過了二十年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
“你多大?”他又問。
“16。”
“名字?”
“宋紫。”
他聽完依然沒什么表情,又重新撥起吉他,剛才那首曲子便又流瀉出來,輕緩而美妙。有那么一刻,我希望留下來。
留在他身邊。
于是,我開口:“你呢?”
沒有回答,我也料到他不會回答,所以無所謂失望。卻在我準備離開的同時,他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張遲陌。”
我回眸,確認道:“你的名字?”
他淡淡揚起了唇角,應該算是笑,卻暴露了太多的凄涼和寂寞,我不知自己為什么會如此想,心卻忽然疼了,為他。
他輕輕地說:“很久沒人叫我的名字了?!?
————
我在那所屋子里待了三天。
餓了叫外賣來吃,才發現他吃的很少,幾乎不吃,也難怪會那么瘦。
我們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便是聽他彈吉他。
有的時候,他看我的眼神會是朦朧而懷念的,像是從我身上找著什么人的影子。但不多久他便會收回,眼中一無所有。
有的時候,我會無來由地叫他:“張遲陌。”等他回過頭來,我微笑:“沒事?!焙軣o聊的事情,卻讓我心理感到淡淡的溫暖。
仿佛過去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便是天堂。
只是還是會失眠,閉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紅,耳邊回響著一聲聲警笛聲。我知道,出了這棟房子將面對的是什么,也知道不該逃避,但現在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我害怕危險,而是因為害怕離開他。
我有預感,只要現在離開了這里,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
“我要離開這里,你要沒地方去就住下吧?!钡谌斓耐砩纤@樣對我說,語氣是一貫的淡淡,沒有絲毫留戀。
我想他沒有不辭而別,已是對我最大的恩惠。
而問他要去哪里,實在太多余,求他帶我一起去,實在太可笑。我笑著和他道別,并請求他為我彈一便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伴隨著我醒來時的那首歌。
他說,那是他自己寫的,名字叫“YAN”。
我不明白這名字的含義,卻也沒心情在乎太多。在“YAN”悠揚悲哀,輕緩凄涼的旋律中,看他離開我的視線。
我的眼眶依然干涸。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背影。
————
后來,果真是一生未見。
但遇見他是我人生的轉折。
不幸的我從此開始幸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給我的。
離開他后再也沒遇見那些事,又幾乎在同時我被一個很富裕的人家收養,他們是一對老年夫婦,善良可親,待我有如親生孫女。
我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比普通人要優渥幸福許多的生活。
在二十五歲那年我結了婚,丈夫是林家獨子,生活過得無憂而安寧,沒有人知道我十六歲之前是什么樣子。我成為一個成熟美麗的婦人,丈夫是大財團的總裁,可謂死而無憾。
又在兩年后有了個漂亮可愛的女兒。
她長得很像我。
我給她起了名字,叫林滟。
“YAN”。
那晚的旋律隨著時間漸漸淡忘了,畢竟沒有什么永遠不變的東西。但我不會懷疑遇見他是我的錯覺,雖然后來我再到那所屋子時得知那里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他曾真實地存在于我的生命,我記得。
冰藍的眼,金黃的發,冷淡孤獨的男子,他叫張遲陌。
對他的感情不能說是愛,卻是一種比愛還要復雜得多的感情。包括感激,最多的仍是懷念。
為什么呢。我不知道。
如果再見他,我一定會對他再說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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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在我站在他的墓前,不知為何淚流滿面。林滟和丈夫等人參加完婆婆的葬禮都上了車,我一個人要求留下,沒有告訴他們原因。
張遲陌,生于1977年,卒于2007年。
“都過了二十年了啊……”
他飄忽的聲音仿佛在耳邊回蕩。
我們相遇在他死后的第二十年,是什么讓他留下呢?是那么強的牽掛,能夠阻擋住一個要去天堂的靈魂?
無人知曉。
但我還是要說,謝謝。
謝謝讓我遇見你,即使那時你已經死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