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曾是個相當美麗的女子。
也許說”曾”并不妥當,在我心中,她一直是美麗的。美麗又安詳,優雅而端莊。
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照片是2003年拍的,那時的奶奶也只有二十多歲吧。一把濃密的秀發柔順地垂在肩頭,挑染成深深淺淺的棕紅色。衣著是那時候最流行的中性風格,疊穿的T恤配上軍綠的工裝褲,性格的耳釘和首飾隱約發光。明媚的眼睛,帶著些許叛逆的色彩,但主色調卻是暖暖的幸福。
一個男人動作親密地摟著她。年齡與奶奶相當,純黑色的中長頭發隨風微微飄起幾縷,長相相當俊美甚至是妖艷的。但他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純粹的幸福和溫柔,和奶奶相似。這讓他那獨特的氣質收斂許多,也讓他那俊美有如天神的臉親切且人性化許多。
他,當然是奶奶那時的對象,我立刻明白。
不僅外表上,他們是相配的,就連氣質,也顯露出某種莫名的契合。我想,只要是愛著的并且在一起的人,都會慢慢地變得相似,氣質、性情、動作……他們越來越有默契,對彼此也越來越了解。而這種默契和了解,也許會讓他們的愛更深更長,也許會使他們厭倦、分開。
后者,便是大千世界中,存在的最普遍的結果。
那個男人,卻不是我的爺爺。
奶奶是在二十五歲那年嫁給我的爺爺,他倆青梅竹馬,無所謂愛情,只是適合,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兩年后,我的父親出生。父親是林家惟一的兒子,我也是林家惟一的孫女。
我們家不會像其他富貴人家一樣,絲毫不顧忌計劃生育,仗著自己有錢就生出個棒球隊。
質量好一個就夠,真是一句真理。
當了母親的奶奶,顯然變了許多。我也看過那時她的照片,減短了頭發,燙成大卷,仍然時髦卻成熟了許多,年輕時桀驁不馴的叛逆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包括年輕時那明媚的眼神和時刻飛揚的唇角。
所有照片上的她,都是淡淡地笑著,不易察覺的倦懶,冷漠的優雅。后來她的照片漸漸少了,她說她其實一直不喜歡照相的。年輕時是因為覺得不上相,而后來,當然是因為自己老了。
老了,老了,她一生畢竟都是和我爺爺在一起了。和一個不愛的人共度一生,倦得快也老得快。
年輕時那兩個熱烈相愛的人,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分開。說這話的時候,一旁剛過十三歲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眼中透明的哀傷。她竟是還愛著他的。
不得已的原因,是有什么外力逼迫他們分開,還是他單方面的厭倦呢?我希望是前者,我希望就在此刻,那個男人也會向他的孫子或孫女講起他年輕時的戀人,然后潸然淚下。我希望他也還愛著奶奶。
雖然他們再也無法在一起。
但這樣,起碼對兩個人都公平些。也起碼能讓我相信,這世界上的確會有天長地久的愛情。
奶奶從頭到尾只給我看過一次那張照片。所以到了現在,我對它的印象,也止于上面所說的那些。奶奶對我講的關于她的愛情,也只有上面那些,他們如何相識、如何相戀、如何分離,我一無所知。可她說話時那哀傷的語調和深情,現在想起,卻是一如的清晰。
只要是乘飛機,我便只有一件事可做——睡覺。但此刻,我正拿著一本厚厚的《紅樓夢》,看似津津有味地看著。
頭等艙的座位讓乘客之間有比較寬闊的空間,但畢竟還是兩個座位挨在一起,隔著過道便又算挨著一人。
剛看了幾行,就聽左邊響起很年輕的女聲:”你是在看《紅樓夢》?”
我轉過頭去,扯扯嘴角:”是啊。”聲音的主人也是很年輕的,一雙眼睛更是不涉世俗的明澈。卷曲的長發,漂亮的五官,怎么算也是個一等一的美女。
”你覺得怎么樣?”她淡粉的唇綻出更加燦爛的笑,目光分明帶著遇見同道中人的欣喜和興奮,”其中你最喜歡誰?”
看來,她認定了在飛機上看《紅樓夢》的人就是喜歡它喜歡到極點的人。我心中苦笑一聲,歉意地微笑:”我對它研究不深。”
”我也不深啦!你就說說嘛。”
賣弄一直不是我的特長,心想還是誠實坦率點對彼此都好,至少對我很好,我清清嗓子:”其實,我看《紅樓夢》的目的……”
”是為了入眠。”另外一個聲音忽然接過我未說完的話梢,我立刻略帶詫異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坐在我右邊的男子正揚著眉微笑著,鏡片下的眼睛也不知是看我還是看她。他自從一上飛機就打開筆記本電腦忙個不停,挺沉默的樣子。為此我還竊笑了半天,心想旁邊擺著個又好看又安靜的帥哥,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對飛機艷遇向來不抱美好的幻想,所以上飛機后他不開口我更是決不開口,這正和我意。而他開口了我也打定主意保持沉默。
再說了,人家的目標又不是我……那我的確夠罪過,偏偏學那個銀河硬生生把牛郎織女拆散,實在該受中國父老鄉親的唾罵。
”何其然!”美女瞪圓美目,帶著顯而易見的慍怒。
原來,他們是認識的。
那個叫何其然的男子聳肩一笑:”這是事實,不是嗎?”話尾的問句顯然是沖著我的。
我只好點頭,事實的確是這樣。按理說,我看書是很快的,尤其是遇見我喜歡看的書的時候。但號稱中國文學經典的《紅樓夢》,卻是讓我從十五歲那年看到現在,整整六年……也沒看完。常常是看了好幾章就實在也沒耐心沒精力更沒興趣了,后來心有愧疚準備接著看,前面也早已忘光。只好從頭再來……然后放棄、再重來。這樣的反復,重復了六年。
而后來,去了國外,有時會失眠,就把《紅樓夢》當安眠藥來用,屢試不爽。
我的確是見過許多愛紅樓夢愛到不行的人,有男有女。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剛開始我會問他們理由,當他們講得天花亂墜口滿目癡迷時,我從好奇到無法理解到最后的干脆不問。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喜好,亦有怎么都無法喜歡上的。
也許吧,也只是也許,我會在多少后喜歡上《紅樓夢》——我已承認的經典,在所有中國人心目中的經典。但現在,我仍是可恥地把它當作我入眠的工具。
在飛機上也一樣。而這次,居然叫一個陌生人察覺了。
而這原因,也只有一個。就是,他也是這樣。
我并不感到意外。
”什么?……”美女眉目間分明的失望,讓我感到像是犯了天殺的大錯,無比愧疚。
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也許我本就是什么也不想說。有個人曾對我說,你是如此冷漠,表面上好像可以和所有人相處的很好,卻在明媚親切的笑臉后有一顆淡然疏離的心。
是,我承認,那是我用來保護自己的手段。生來就是如此,每個人都是如此,只不過我比較嚴重罷了。也只不過被你發現罷了。
轉過頭去,便不再和她說話。
她也仿佛察覺到我無意與她聊天了,便拿出一本書來看,安靜得很不自然。
什么人都有自尊的,而這個美麗的女子,更是如此。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他也正注視著我。說不清是怎樣的目光,反正讓我很不舒服。于是,我說:”你要我和你換座位嗎?”
”不用吧……”
”你要照顧她吧。這樣不方便。”其實我是想把他們放到一塊,我不用做餅干夾心,真是再好不過。
他笑了一下:”好。”這時候,他的目光也染上了笑,那種洞悉一切的笑。讓我疑心他知道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無所謂,知道就知道吧。暗中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默默地換完座位,覺得全身都舒暢許多。
一種淡淡的香拂過鼻端。熟悉的讓我心驚。竟和我記憶中的味道一樣。不久便鎮定下來,一定是何其然身上的古龍水——那種雖昂貴但也不是天下無雙的香水。所以,發生這樣的巧合,也是很正常。
那個說我冷漠的人,那個身上灑滿這樣味道香水的人,是我短短二十一歲生命中惟一的男朋友。說是初戀也未嘗不可,只是太矯情。
我們相識于高中畢業的暑假,結束于高中畢業的暑假。那天,我們不約而同地約對方出來,在我還沒告訴他我要離開的時候,他就對我說了上面那些話。最后,輕淺地訣別,離開。就再也沒見過他。
可我真的是愛過他。哦,不,愛我不知道,但我的確是喜歡過他的。非常非常。所以我哭了,望著他的背影。我還能聞見周圍空氣中殘留著他身上那種香水的味道,一種說不出名字的花草香,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可是,夏天的天氣太潮濕了,這味道不久就被水氣掩蓋淹沒了。就像迅速消失的他一樣。
像愛情小說中的一樣,我久久佇立在原地。只是沒有電閃,沒有雷鳴,沒有暴雨,也沒有他后來沖回來給我溫暖安全的懷抱。只有眼淚,和悲傷。
于是,我很久很久都沒有再愛。甚至連喜歡都沒有。
后來,我仔細想過他的話。他的意思,無非嫌我不夠愛他,不夠信任他,而他累了,或者倦了,又或者是絕望了。與此同時,我們也再沒有時間和機會認真地再愛,我要走了。到底是誰先離開誰的呢?他有他想像中那樣愛我嗎?或者與愛相比,他的自尊更加重要?還是我們都是那樣年輕,不知何為愛?
我不知道,他也是不知道的。但那畢竟都已過去。
也只有記憶,會留下。記憶中的人、事、笑容、悲傷、眼淚和味道。
眼前攤開的《紅樓夢》上面的字,變得模糊并在眼前飄浮。我靠在還算舒適的座位上,緩緩入睡。
昨天,媽媽在快到午夜12點的時候打來電話,舍友立刻鬼叫:”啊,貞子來啦!”
”如果是貞子,也是老年貞子了!”沒好氣地應著,我著實佩服她還把快六十年前的電影當個寶,也同樣佩服都這年代了她還相信有鬼存在。
我也是看過《午夜兇鈴》的,可那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聽別人講的關于貞子從電視里爬出來那一幕的笑話。比如說在她爬的時候,你把電視轉得對著墻壁,讓她一下撞到墻暈菜;或者當她出來半個身子的時候,你拔掉電源,讓她卡在電視里,又或者你以神速買來個電視,對著你本來的電視,讓她從這邊爬回那邊……于是當舍友嚇得尖叫連連時,我還有精力邊嚇她邊笑。如果不是她住在隔壁的男朋友聽到這樣凄慘的叫聲而沖進來英雄救美的話,恐怕世界上的人就會有少一個了——不是她,是我。沒聽過恐懼中的女人最可怕,抓狂了便會有殺人的力量嗎?
我拿起電話,確定那邊是我可愛的母親后,才向她打了個手勢——你可以走了,我不用和你一起聯合對付貞子。
”林滟,你趕快回國來!”母親的聲調從所未有的焦急。
我立刻意識到,有什么發生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你奶奶她病了……總之,情況很危險,她要見你!”
是了,如果不危險的話,她是不需要見我的。我的奶奶,一直是那樣堅強獨立的女性啊。從小到大,再到老。即使在丈夫死后,她也不靠兒子過日子。她是一個服裝設計師,獨自創立了自己的品牌,便是一生都投入到了她的事業中。她成功了,享受著世人的稱贊與榮耀。到了老年,也依然如此。
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在郊外有一套可以看得見美麗風景的別墅。但她和父母的關系很融洽,對我更是難以言喻的好和慈祥。我總會去看她,奶奶也時常把她新設計的衣服套在我身上試穿,我再趁機搜刮幾件。父親卻不是在奶奶的公司工作的,他繼承了爺爺的產業。而奶奶名下的服裝公司,聽他們說,是要留給我的。
所以,奶奶不像有些老年婦人一樣,因為生病而折騰得全家不得安寧,再四處宣揚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生病的事實。而奶奶確實也很健康,這都源于郊外清新的空氣、優美的環境和她自身的保養。她是不讓我們擔心,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以她的性格,就算她生病了,不算嚴重的話,她也絕不會打電話把我從美國叫回來。絕不。
所以,當她要見我的時候,當母親會如此慌亂焦灼地對著電話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知道,卻又寧愿不知道——我的奶奶,她要離我而去了。
慈祥的奶奶,高雅的奶奶,美麗的奶奶……
我的奶奶。
但我知道我不能慌張。奶奶曾經教過我,對于任何忽然來臨的事情,慌張都是于事無補的。你要學會冷靜平和地面對,尤其是這件事并不是絕對如你想像的那樣。
我一邊回想著這些,一邊有條理地收拾著行李。我先打了電話到機場,確定最早的回國航班也是在明晨8點。我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帶上足夠的錢和信用卡、護照,旅途上要用到的安眠劑《紅樓夢》、護膚品等等。
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想的那樣,我也決不想讓奶奶見到我通紅著雙眼無比狼狽的樣子,她一定不喜歡我那樣。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微笑,頂著明亮的大眼,眼底沒有失眠的青灰,眼角沒有脆弱的悲傷。
所以,我必須睡,我需要補充精力,我需要平靜和堅強——這些,我希望睡眠可以帶給我。
可是,我卻做了噩夢。也許也不算噩夢,但卻是相當紛亂恐慌的。
我夢見,我回去晚了。我夢見,我沒有來得及見奶奶一面。我夢見,她年輕的靈魂,染著的長發,個性的時裝,和閃閃的耳釘,我直覺地認為,她身旁應該站著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可是卻是一片空白。
”小滟,你說我怎么找不到他呢?他是不是還沒來到這個世界?還是他早早地到了,沒有等我就離開了呢?”奶奶美麗的眼眸籠上濃厚的悲傷,仿佛再也看不到我,她飄飄然轉身離去。我卻停在那里,什么動作也不能做,什么聲音也發不出。
半晌,那個男人出現。妖異的眼掠過我,一秒也沒停留。黑色的發絲飄揚著,他也離開,只不過是和奶奶不同的方向。
不是那里,不是那里!我想喊,卻連嘴也張不開。忽然覺得非常無力和無助,也漸漸感到悲傷,眼中流出溫熱的液體,我想那是淚。
然后,他出現了。那個說我冷漠,又離開我的人。我喜歡過他,他也喜歡過我。我睜著眼睛看他,移不開視線,而這卻不是我能控制的。他低下頭,在我的額頭上留下輕淺的印痕,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花草香。
我就這樣從夢中醒來。
香氣沒有散開,仍在我鼻端縈繞。
我看見身邊一張陌生的臉,年輕英俊。香水的味道是他身上的,不是他。
原來已回到現實。我展平皺起的眉,緩緩吐氣。告訴自己,不會晚的,奶奶那樣堅強,所以她一定能堅持到我回去見她。她也是可以好起來的,這不是不可能的。
空中小姐開始分發午餐,這讓我很失望。我以為我可以一覺睡到飛機到達機場。這樣才能讓我覺得時間過得快些,而我又是多么希望時間可以飛快地流逝。起碼,現在是的。
要了份雞肉飯,吃個底朝天。本以為沒食欲的。但我說過,我要精神煥發地回去,以完美的姿態出現在想見我的人面前。所以,食物是必須的——生理最基本的需要,力量的源泉。
而且,我的肚子的確很早就開始抗議了,素來難以抗拒美食誘惑的嘴更是不停地動。說實話,對美食頗有研究的我,并沒有覺得飛機上的速食快餐有多么糟糕。肚子不餓的時候,也是一樣覺得。
即使飛機上的飯,被許多人認為難以下咽。
現在就有一個這樣的人。是原先坐我隔壁的美女,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何其然,你有沒有帶什么吃的?”
”有飯就吃飯吧。”何其然合上電腦,打開飯盒的蓋子,對她說道,”我怎么可能像小女生一樣隨身攜帶零食。”
”這難吃嘛!”語氣分明帶著撒嬌。
我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繼續一勺勺將飯送入口。
”那就餓著。別人能吃你為什么不能吃。”不知怎的,我感覺到說這話時他看了我一眼。我冷笑,心想抱歉我這樣的確像多年未進食的難民,可顧作矜持、挑肥揀瘦、顯示自己的高品位向來是我沒有做過的。
但當我滿意地擦嘴,把空盒遞給空中小姐的時候,才發現那美女也皺著眉小口小口地吃起來。仿佛在吃煉制了上千年的毒藥。模樣真是讓人于心不忍。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而這笑,竟被何其然捕捉到。
他的眼睛在鏡片后閃了一下,然后沖我微笑。
我忽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對他。如果是以前,在那個人沒有那樣說過我之前,我會回個笑的。以前的我是個多么親切溫暖的孩子,即使只有外表是也是好的。但這,他認為是種虛偽和欺騙。而我竟無法否認。所以在他離開我后,我便收起了那些所謂必要和客套的親切和微笑。這讓我感到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