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我仍是住在張遲陌家。他給了我張卡,讓我去買任何需要的東西。在蘇舞和張遲陌的幫助下,我也得到了一份工作。這讓我感覺舒服許多,起碼不會有剛開始因白吃白住白用而滿心的過意不去。心想,與其想破腦袋怎樣回到未來,還不如想怎樣才能快快掙錢不僅把欠張遲陌的錢還了,然后趕快找到房子搬出去自立門戶。
畢竟,他和我什么關系也沒有。
如果除了我是蘇舞五十年后的孫女,那么,我和這個世界,也什么關系也沒有。
心中浮起熟悉的悲哀和窒悶,最終也只能化成一聲淡到極點的嘆息。
”想什么呢?”輕快的女聲忽然響起。
轉頭望去,不知蘇舞什么時候進了化妝間。正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笑了笑:”沒什么,大概是太累了。”
從沒想過,能和年輕時的奶奶這么投緣,短短幾個月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也許是我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緣故,也許是蘇舞開朗和善容易相處的緣故。
雖然剛開始很不習慣了一陣,畢竟就算從前我與她的感情再好再親密,她也是我的奶奶,而我是她的孫女。現在,跨越了年齡的界限,帶著驚喜也帶著感動,我赫然發現,從小到大,我第一個可以稱得上為好朋友的人,居然是我五十年前的奶奶。
而我,當然是叫她蘇舞,并也告訴自己,就算在心里也要把奶奶叫成蘇舞。就怕哪一天一激動或是一不留神,”奶奶”就脫口而出。不用想,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現起蘇舞詫異到極點,或是哀怨到夸張的表情:”我有那么老嗎?!還是你發燒了?……”
真相,有一天是要告訴她的,但不是現在。
全部的真相,是傷人的。
她向我講起與常久的種種,又告訴我圣影樂隊的許多事。當然,也有關于她的。她在二十歲那年就開始邊在設計學院上學邊兼任圣影樂隊專屬服裝設計師,雖然忙卻充實,也快樂。
雖然這和她父親的好友正是MF總裁林風然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她非凡的才華。
這些,蘇舞當然不會親自對我說。我只是看了許多報紙和雜志,上面有幾條關于她的報道,無不對她設計的服裝大加稱贊,說她讓圣影樂隊中每個人的特點都更加鮮明地表達了出來,而又造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契合之感和整體之美。擁有如此才能又年輕的她,若能到國外深造,必會取得更加巨大的成就。
她拿過大大小小不少服裝設計的獎。畢業的那一年,法國的一家藝術學院也寄來了錄取書和全額獎學金邀她前去。可她終究沒有離開,留在國內專心做圣影樂隊的服裝。
她喜歡設計服裝,但在國內和國外一樣能夠設計。可是,在國外,沒有常久。
知道她和常久關系的人當然明白,但其他人就無法理解了。
她和常久的保密措施做得一向很好,就算走漏了風聲,她的父親或是林風然也會用高價將消息買斷。她很明白,這種事情曝光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尤其是對常久。即使他一再強調這無所謂,強調他厭倦了這一直的遮遮掩掩。但她堅持,他只好妥協。
她非常非常地愛他。而他,亦然。
雖然我并不了解常久,但蘇舞了解。她說,知道一個人的一切并不等于了解他,同樣,當你還對他一無所知時,你很可能就能看懂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于是了解他。也許你并沒發現,也許你還會對那一無所知感到不安,但這就是愛了,愛到輕易發現,他也愛著你。
就像命中注定,更是毫無理由,莫名其妙。
我于是相信她,再加上那張照片,兩雙溫暖而幸福的眼。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對她說:”你們后來會分開的,五十年后的約定,你也是沒有等到就去世了。”這樣想著,心里便一陣冰冷。
就算我要告訴她,我也決不會告訴她這些。就像沒有告訴張遲陌圣影樂隊終要解散一樣,我不會告訴蘇舞她和常久終會分開。
就算哪天我準備好了,也只會說出她是我奶奶,而我很愛她而已。也許還有我是在去看圣影樂隊的演出的路上回到過去的,再無其他。
這是謊言,又是謊言。
不知將愛作為撒謊的理由可不可以被上帝寬恕,我只是太過在乎他們的感受。不明白為什么回到了過去反而有了在乎的人或事,也不明白為什么就算知道了這短暫的謊言只是徒勞,卻義無返顧。
掙扎、痛苦還有疲倦。但快樂卻是更多的。什么事都是矛盾的吧,從沒完美。
”怪不得躲到這里休息呢。”蘇舞艷唇一撇,揚起一抹燦爛的笑,走到飲水機旁邊,”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不用了。”早就不知不覺將蘇舞當成同輩的朋友,的確,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美女,通常很難聯想到奶奶。我習慣得很快,也適應得很快。就像對這個與我無關的世界。
”我看你有心事哦。”她眨眼,神秘兮兮,”剛才我敲了好幾下門,沒人應我才開門,想什么想那么出神,連敲門聲都聽不見?”
我心事多了,暗暗想道。嘴上卻只是說:”正想著怎么治Brad呢。”
蘇舞笑出聲:”Brad?你不用想就已經把他治得死死的了。那個玩劣青年,好多人都拿他沒轍。剛才我經過攝影棚他好像又在鬧什么脾氣,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無力撫額:”這小子……就不會給我少找點事嗎?”
沒錯,我的工作,就是做MF唱片公司旗下歌手Brad的經紀人。他是公司新簽下來不過幾個月的一個歌手,年僅17。從小在美國長大,養成一副桀驁不馴的叛逆性格。家里有錢有勢,身材長相無懈可擊,歌喉也是萬里挑一,使得這肆無忌憚的性格得以發揚光大。
只兩個月,就共有五個經紀人被他踢掉。不過是因為芝麻大小的理由,而我,當初公司里的人就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絕望心情讓我這個沒戶口沒文憑只有關系的人試試的。但起碼到現在,一共三個月,他大少爺并沒有踢掉我的意思,雖然嘴上總是咬牙切齒,神情也是兇神惡煞的。
原因么,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想著,已邁開腳步往門外走去,本想休息一會兒,也終究成為了奢望。
身后蘇舞忽然開口:”圣影的巡演,你會去嗎?”
我愕然回頭:”巡演?”
”我以為張遲陌告訴了你,一周后圣影樂隊開始全國巡演,一共十五場,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我除了驚訝還有別的。
我知道張遲陌,之于我,永遠不可能是和圣影樂隊其他成員一樣的存在。
就像現在,我心中迅速缺失的,不過就是為了他要離開的消息。
只是短暫的離開,只有短短幾個月。
可這幾個月,誰又料得到發生什么?也許我,就會在這幾個月內消失。什么沒留下,什么沒改變,沒有人記住我,包括他,也包括蘇舞。
無限失落。
他是惟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他信任我。而我,同樣那樣信任他,可以說,也多少有點依賴的。即使他從未表現過什么,他對我說話的語氣永遠是淡淡的,話永遠不多,笑永遠少得可憐,淡漠的眼甚至很少落到我的身上。
但我的心情就是這樣,連自己都無法理解。
抬眼望向電梯鏡子里那個對我再熟悉不過的女人,長發長圍巾,還有一張雖然美麗卻少了光芒的臉。只是她的眼眸比從前深了些,還流動著從前沒有的莫名情感。
一雙與張遲陌的眼眸,那樣相似,卻又變得有那么點不同的眼。
真糟糕啊。我揚起一抹自嘲地笑,已經開始變了嗎?因為愛上一個人,所以自己開始變化了嗎?
愛,多么神圣的詞匯。
我愿意承認,可決不會將它說出口。
電梯門霍然打開,正要走出去卻發現沒到要去的12層,立刻退回幾步。然后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走進來。
他伸出修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按下”關門”鍵,才不經意地向我掃來一眼。
”嗨。”我自認為自然地微笑,點頭打招呼。
金色發絲下的湛藍雙眸閃過一絲淡淡的驚訝,隨即恢復平素的淡漠安然:”嗨。”看了一眼按扭上亮著的”12”,他縮回手:”你也去12樓?”
我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他亦然。
其實,問一句”圣影樂隊下周開始巡演”是多么簡單不過的事情,也是很自然不過的事情。但我卻一直一直站在他旁邊靠后一點的位置,看著他瘦削的肩和金色的發絲。
也看著電梯指示燈,一閃一閃,閃到了”12”。
最終,什么也沒說。
電梯門開的時候,張遲陌側了一下身子,意思是讓我先走。為了成全他所謂的紳士風度,我走過去,也感覺到他跟在后面走出。
”那,我先走了。”禮貌地道別,邁開腳步。
”林滟。”他忽然叫我的名,嗓音是一如的平淡,但分明讓我感覺他有什么事要說。
我難掩驚訝地回頭,微微挑高了眉等待他下面的話。
”圣影樂隊,下周會有巡演。”
幾個字從他唇中緩緩吐出,聲音流進耳朵卻仿佛有了溫暖心臟的力量。我不知不覺微笑了:”蘇舞剛才告訴過我。”
”你……”清澄的眼是天的顏色,在那一片蔚藍中,我第一次看見了某種讓我莫名欣喜,卻又更加患得患失、茫然無措的東西。”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時間似乎在剎那間凝結,我放肆地將目光投進那兩泓清泉——有著隱約波動的清泉中。但那波動太短暫也太模糊,時間也終是繼續走動。
唇邊的笑深了些:”還有個煞星Brad在這兒呢,我想去也去不成啊!”畢竟,已經是有工作的人了。
即使心中有百分之一千個想去。
”哦,也是。”他微微點頭,”不過我聽說,公司會讓Brad擔任我們演唱會的嘉賓。”
”真的?”我不可置信。但立刻想,張遲陌這個人,如果對一件事沒有十分的把握是不會說的。
”只是聽說,你可以去確認一下。”隨即,他露出一絲淡到極點的笑,”你的運氣還不錯啊。”
”還可以吧。”笑著摸了摸頭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了和我的奶奶蘇舞以及圣影樂隊更多接觸的機會,我回到過去如果說非要有個理由,不過就是如此吧。但同時又感到,老天也在制造我和張遲陌的機會,那這是幸運還是更大的不幸?
也許,還是只有,天知道吧。
與他道別后,徑直走進攝影棚,見負責拍攝的工作人員正收拾著器材,個個臉上都不像是順利拍攝后的表情,相當不爽。
”你可來了,我的大經紀人!”王思韻看見我立刻搖頭晃腦,叫苦連連。她是圈內數一數二的女性攝影師,公司聘請她來給Brad的新專輯拍宣傳照等一系列照片。性格相當直爽,同時脾氣也不是蓋的。
”怎么了?”
”還怎么了?你該問他吧!他大少爺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開始拍就是一張臭臉!行,他裝酷,把他拍酷點不就行了嗎?可他不僅擺姿勢懶洋洋,而且讓他換個姿勢就哼哼半天,這也行,就來個慵懶的魅力!可還沒到一個小時,他大少爺就說太累了,今天到此為止,拜托!我們都還沒嫌他就嫌?他知不知道我們比他累多少倍?我們忍耐他伺候他兩周了,卻還連個像樣的成果都沒有。我這怎么向老板交差?不知道還以為是我王思韻的問題,小小的宣傳照都搞不定,傳出去我怎么做人?他可還不是大牌呢,只是個新人,就那么拽?不就他家里有點錢有點勢……”
心平氣和聽她的碎碎念。王思韻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否則她早就可以不要這份工作調頭走人,找她拍照的人多得很,酬勞也相當可觀。
兩周來,這樣的情況出現得不少。通常都是她大罵發泄過后,怒氣也快速地淡了,事后勉強接受Brad被迫的道歉。也是在勉強和別扭中,短暫的不愉快宣告完結。
既然完了,就是好的,只是沒想到存在的隱患總是導致矛盾一次又一次激化。
”死女人!你說什么?我家怎么樣?”一聲怒喝傳來,伴隨著聲音一頭刺狀銀發的Brad出現,俊秀的五官因憤怒而局部扭曲,”有膽量在背后說怎么當面就不敢說了?!告訴你!以后對我有意見就直說,你他媽不愿意拍,我還他媽的不愿意讓你拍呢!!你要不是女的我早一拳……”
果斷干脆地出手捂上他的嘴,心想這孩子說話的速度有夠快,害我短時間內都沒反應過來。一邊用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臉上還向王思韻賠出歉意的笑:”思韻,今天就讓大家都休息吧,明天繼續,好吧?”
說完飛快地拖著Brad閃到幾米開外,只聽王思韻用氣急卻無奈的聲音喊道:”喂……你……”
”明天見!”我笑笑,暗中又掐了蠢蠢欲動的Brad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