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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山有木兮

  • 緋花燼
  • 冷畫燭
  • 3863字
  • 2019-07-25 12:48:00

十年未變。

一直以來都那樣冷漠驕傲的女子,就這樣在漫天的白骨劫灰中,毫無掩飾地失聲痛哭。

轟隆的巨響繼續從高處傳來,巨石沿著臺階滾落下來——那是天心月輪被摧毀后、引起的神殿全面倒塌。

一切都摧毀了……無論神力還是惡靈。

今日,是清算所有罪孽的一天吧?

巧兒祭了圣湖,母親被惡靈撕咬致死,而她的哥哥卻在靈鷲山頂,鎮壓了萬世的惡靈。

整個世間,只有她一個人了。

干枯的圣湖一片雪白,那是無數的骷髏和骨架鋪滿了地面,帶著幾百年來不見天日形成的幽暗,那些骷髏帶著黑洞洞的眼窩、張大了口靜默地仰對蒼天,那凝固了幾生幾世的怨毒終于在一刻的盡情宣泄之后永遠平靜。

最盡端處、那一道萬斤閘門死寂的封在那里,阻斷了陰陽兩界。

神殿還在繼續坍塌,不時有碎石落到她身上,然而阿婧毫不閃避,眼睛空空蕩蕩。

不過幸好的是,月神像上面月神的靈力還在,除了神廟坍塌而已,其他的地方還是完好無損的。

那一個長的可怕的夜終于逝去,天色已經微微透亮。

淡藍色的天光透過薄云散落下來,那些蒼白的劫灰在光里飄轉著,消弭毀滅。

我們都是能狠下心來的男人,彼此都能為了自己的想要的東西而不惜一切——但是,唯一牽掛的就是那些會為你哭泣的人。

知道她們即使能洞徹過去未來、擁有舉世罕匹的力量,卻依然是個女子、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慘烈的計劃——所以,你才會讓沈絳帶走阿婧吧?

不讓她親眼看見這樣的一幕,那便是你所能做的最后的回護。

然而,終究這一切、都還是不得不在我們最不希望看見的人的眼前進行——如今阿婧這樣的痛哭、這樣的死寂,在幽冥那一邊的你、還能感覺到么?

你的心底,是否也會感到一絲的歉疚和絕望?

原來,就算盡了全力,還是有些東西終究無法守護。

天色剛剛蒙蒙亮,蒼白一片,天光穿透了那些漫天的劫灰射下來,在光影中,阿婧看見了還留在地面上的護花鈴。

那是她哥哥的護花鈴,跟自己脖子上帶著的是一對,阿婧緩緩拿出自己頸間的鈴鐺,上面一個刻了“夏”、一個刻了“媚”,兄妹二人,一人一個,此生說好的不離不棄,她的哥哥還是騙了她。

還是走了。

一切都忽然沉寂下去了,天光從云層后透出,絲絲縷縷照射下來,籠罩天地。

那些劫灰依然在空中飄浮著,然而不等落到他們衣襟上,就紛紛在半空的光與影中湮滅了蹤跡。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沈絳站在山門外,四顧白骨累累,一眼望不到邊際。

眼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慟哭的阿靖——而他一個人站在這茫茫的白骨荒原之間,陡然間仿佛有什么極度悲涼辛酸的利劍,一分分刺穿他的心臟。

驀然感到說不出的痛苦,雪羽樓主捂著心口彎下腰去,卻依然不說一句話。

當所有的語言都已經無能為力,他已不求再在她的面前分解一言一語。

在靈鷲山頂聽到鳧晨合盤托出最終的計劃,并開口請求他的援手時,他內心瞬間的震動無以言表——對于一個已經操控天地、俯仰古今的人來說,有什么還能值得他為之付出這樣放棄永生、永閉地底的代價?

或者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然,那是佛家的慈悲,卻不料卻在這樣操縱邪術的大祭司舉止中真正的實現。

她即使了解了真像,無法再責備他什么,但是心里那樣的陰郁卻永遠不會再散去。

——那將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再逾越的鴻溝。

阿婧、阿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毫不掩飾的痛哭,放下了一切刺人的驕傲和自衛的矜持,就像一個迷途小孩一般的慟哭。

你的真性情,從未在我面前這樣的流露過。

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風里不再有那個溫柔的聲音,只是漸漸遠離,消失無蹤。

“神女!神女!”出神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了人聲——這一次,是確確實實的有人在叫。

熟悉的聲音,那是——?

“神女,祭司大人他......”

“死了......都死了......冥星,我還是躲不過了。”小榭只是占卜到了鳧晨的星蘊隕落,但是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是冥星照名,交合的一切都不得好死。

眼神冷凝,忽然,右手中刀光一閃,左腕中已被割了一道,殷紅的血一滴滴急速滲入圣湖地底的泥土,沈絳仰頭蒼天,一字一字對著天地說出誓約:“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沈絳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聽雪樓人馬不過瀾滄。”

聽到這話,阿婧只覺得可笑,人已離去,再立誓還有什么用呢?

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廣,然而阿婧忽然間不知該說什么。

阿婧站在神殿里,手指間握著一片鑲嵌著藍寶石的玉石碎片——那是天心月輪的殘片,如今靈鷲山上月沉宮傾,神殿坍塌圣湖枯竭,一切,仿佛都是末世般的景象。

當神已無能為力,那便是魔渡眾生。

那一句話,她在大祭司書房的一個神龕上看見過,如今,她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即使化身為魔、也要渡盡眾生——鳧晨、或者說息止夏的心里,居然還有這樣隱秘而堅定的愿望。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這個阿婧的眼眸是明凈的,那是沒有經歷過真正幻滅和復生的嬰兒的眼睛,純白得有如那朵夢曇花。

“神女,就這么放他們離開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是她母親給她的最后的忠告!

可是拜月教今日的恥辱,今日的遭遇,雪羽樓就當真不留下些什么嗎?

“什么獨步天下、無上靈力,即使有了這些又如何?那樣睥睨的一生、最后還不是難逃那一日——哥哥就是最好的明證了。”

然而沉默許久,看著如血的夕陽,沈絳的聲音卻是蕭瑟的:“從未開始,何謂完結?”

回去吧——

中原大舉北上返回洛陽,沈絳在離開的最后一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他的阿婧,他的妻子,永遠都不會跟他回去了。

暮色籠罩大地的時候,圣湖底上卻是一片火光,宛如紅蓮盛開。

夜色里,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蓮花。

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烈焰。

教中子弟尚未從悲痛中恢復,而小榭卻已經趕來,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經文。

阿婧一襲白衣如雪,火炬明滅映著她蒼白清秀的臉,眉間的神色卻是復雜的看不到盡頭,怔怔望著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燒為灰燼。

夜風吹來,繞著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飛灰吹到人臉上,宛如劫灰一閃而滅。

——這其中,有無母親宛然長逝、湮滅入輪回的芳魂?

原來,一切,都不過如此而已……都不過如此而已!

“教中沒了教主和祭祭司,還情請神女能夠主持大局。”

將火把扔入最后一個白骨的堞堆,阿婧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對著小榭招呼,眼神冷冽,“白曛.....命號,白曛。”

她已經不能夠為她自己活了。

有一滴熱血,從額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劃過她清麗蒼白的臉頰、停在腮上,在晨曦的冷風里漸漸冷凝如冰。

“出發。”撥轉馬頭,雪羽樓主冷然下達指令,馬蹄聲得得響起,人馬開拔。

離開靈鷲山。離開南疆。離開這片碧藍天空下、紛亂的過往一切。

然而,在頭也不回地領著隊伍離開的時候,心里卻有深入骨髓的痛意,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的心生生系在了這里,每策馬離開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開一分。

“陡彼高崗,汝劍鏗鏘。

“溯彼深源,草野蒼黃。

“上呼者蒼,下俯者莽。

“汝魂何歸?茫茫大荒!”

“……”

隱約間,聽到有歌詠之聲從靈鷲山頂的云霧中飄來,悲涼凄切,仿佛回聲一般縹緲不可琢磨,一陣一陣隨風吹散入耳畔。

沈絳猛然勒馬,回首看向隱入云中的月宮——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為死靈唱挽歌祭奠?

“呼彼鳧晨,其音朗朗。

“念彼肢干,百熱俱涼。

“歲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歡吾愛,得不久長?”

“……”

果然。

果然是鳧晨的葬禮吧?只是這樣的歌詞,深味其中哀苦悲涼,又是出自于誰之手?

那朵薔薇,命運的紡錘?

——然而那人心喪如死,目前應該依然幾不可思想和行動,又如何能再執筆寫出這樣的挽歌……

想及此處,他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在天風浩蕩中,黯然策馬北歸,耳邊那誦唱的聲音如縷不絕:

“水色深瞳,已斂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黃。

“上仰者蒼,下俯則莽。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愛……然而,死別比之生離,又不知那個更為殘酷?

但在他們離去的瞬間,有琴音絕壁而來,前方的路被震起,馬嘶,一片混亂。

右無數靈蝶出現在他們面前,徐徐晃晃,漸漸清晰,直到看清楚來人之后,鳧晨才懂了最后一刻的心思。

“你們當我拜月教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那個剎那,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

“阿婧,最近的事情都是我的意思,你要是想報仇,找我就是,不要濫殺無辜”

“無辜?你也知道什么是無辜?”

“阿婧,你哥哥的事兒.....”

“不要叫我阿婧......你的阿婧,在你選擇花溪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你聽清楚了,我是拜月教的白曛教主,名號息媚允!”

這一刻起,她真的是做回她的拜月教主,不再是中原人,不再是沈絳的妻子,一切從頭開始。

“母親告訴過我,冤冤相報何時了,讓我不要報仇......可你們當真不給我一個說法嗎?”

不知道是勉力壓抑著內心什么樣翻騰著的情緒,阿婧緩緩拿出袖中的冰弦劍,這把冰弦劍殺人無數,早就已經不是什么好的神兵利器了。

包括她的哥哥也是死在這把兵器之下,哪怕是血契,哪怕是逆反,她也寧愿毀了它。

只是瞬間,阿婧手中幻化的紅蓮圣火就將那把劍化為齏粉,在場的無數人都看在眼里。曾經的人中龍鳳,曾經的湮祭冰弦,拜月教一一之后,永遠的失去了。

“我把東西還給你......今日起,瀾滄為界,你我南北不再往來!”

阿婧將頭上的鳳釵拔了下來,那是沈絳成婚那日送她的東西,包含了他們曾經十六年的光陰和青春的回憶,難道真的回不去了嗎?

在沈絳正準備接住的時候,阿婧的身體漸漸虛化,靈蝶開始飛舞起來,沈絳還沒有拿到那支朱釵,阿婧便已經幻化成了靈蝶,那只簪子也徐徐落在了地上。

曾經的一切,現在終于浮煙,再也回不來了——

——想來,回去正好是洛陽鮮花盛開的時節,然而那樣的繁花和繁華,在他看來卻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種奇異的鮮艷的藍色,風里有落花和歌聲。

他策馬緩緩而歸。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毀了,圣湖枯了,白骨成灰,母親解脫……他所有出征的意圖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一切仿佛都已經圓滿。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或許這句話,永遠停留在了他們成婚的那一刻,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有誰能知道他在這里輸掉了什么?

他終其一生想守護的東西、卻最終如同指間流沙一般劃落無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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