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91年，昆侖。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她……」

昆侖醫(yī)院的重癥病房內(nèi)，一名年約九旬的老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雪白的發(fā)絲鋪在枕上，臉色是異常的蠟黃。

見狀，她那坐在床畔的老伴抹了抹眼角。

病房內(nèi)的氣氛相當哀慟，除了老嫗及其丈夫外，尚有一對年輕夫婦。

夫婦中的妻子懷中抱有一嬰孩，她喊了聲「媽」，聲音細如蚊蠅。

「慧容，快把孩子給媽看看。」年輕男子有著與兩老極度相似的五官，明顯為親子關(guān)系。

妻子將襁褓中的孩子遞了過去，卻是由床邊的鶴發(fā)老人抱著，因為老嫗的雙手已經(jīng)無法使力了。

「妳看，」老人不禁濕了眼眶，「莫華雖然走了，但是她還留下孩子。」

莫華便是老嫗?zāi)菙?shù)日前于空難中喪生的女兒，聞言她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哀鳴。

「阿昭，你是莫華的哥哥，這孩子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老嫗艱難地用指尖拂過嬰孩的臉頰，混濁的眼眶微微濕潤，「名字取了嗎？」

「取了，叫做樊瑜，莫華上回請算命先生算的。」

「好，好……」老嫗輕吁，「照顧好她……」

年輕男子莫昭許諾，「我會的。」他上前一步，握住了老母親的手，「媽，好好休息。」

句末的音調(diào)已有些哽咽，莫昭很快收斂了情緒，從父親手中抱回小外甥女。

老嫗喘了一口氣，轉(zhuǎn)向老伴，「莫何。」

老人抬頭，從輪廓中依稀可以瞥見他過往的俊秀。

「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老嫗忽用日語道：「我快要去陪伴我們的女兒了。」

莫何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泛出，他同樣用日語回答：「無論妳到哪里，我們都會在一起。」

兒子和媳婦悄悄退出病房，老嫗卻只是緊握棉被，發(fā)皺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顫抖。

「你還記得以前在日本留學(xué)的事嗎？」

「當然了。」莫何微笑，「我現(xiàn)在很感謝我的母親，要是她沒有堅持讓我前往日本念大學(xué)，我不可能遇見妳。」

老嫗的眼神閃過一道亮光，「我也不后悔跟著你來中國生活。」

「是啊，睡吧，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莫何吻了一下愛妻的額頭，「怎么突然問起來了？」

老嫗閉上了眼，「只是一直記掛著一個人。」

「我知道，妳念叨好久，是不是高中那位朋友？」

「嗯。」老嫗想起了早年在另一個世界所見到的一切，彎起嘴角，「我說我要連著她的份生好多孩子，到頭來只生了兩個。」

「妳這是嫌我不中用了。」莫何輕拍著被子，像是哄嬰兒入睡，「也許妳以后會再看到她。」

「不，恐怕我永遠都見不到她……」老嫗吐出一串微弱的話語，「畢竟她是個好君王。」

莫何似乎已經(jīng)很習(xí)慣妻子的神神叨叨，僅點了點頭。

兩人聊了很久很久，盡是些往事，有些久到連兩人也想不起細節(jié)，便相視一笑。

等莫昭聽見儀器的響聲而急急進入病房時，兩位老人已經(jīng)失去呼吸，他們雙手交握，幸福微笑，一如初見時。

淚水頓時涌了出來。

莫昭制止急救人員，蹲在病床邊痛哭失聲。

他的父母是如此恩愛，誰都不愿拋下對方，以至于離世時，也一同攜手而去。

＊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

五年后，當初襁褓中的嬰孩已長成玉雪可愛的小女孩，成日跟在舅舅身后，像只跟屁蟲。

一日，窗外刮著寒風(fēng)，正值春節(jié)前大掃除的時日，小女孩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好奇地看大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樊瑜，來幫忙打掃呀！」傅慧容拿著雞毛撢子清理書柜，見小女孩傻愣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不料這一笑卻不小心吸進灰塵，大聲咳嗽著。

「不要！」小樊瑜踢掉拖鞋，拍拍屁股跑了。

兩條辮子歡快地打在背上，樊瑜渾不在意，一下翻箱倒柜，將原本收拾整齊的雜物弄亂，一下又打翻水桶，簡直是個小魔王。

莫昭甩開抹布，快氣炸了，「樊瑜！坐好！」

「不要！」還是那句老話，然后她又跑了。

莫昭起身去追她，孩子步子小，立刻被追上了，樊瑜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看他。

「……」莫昭自己還沒有孩子，忍不下手打罵她，只彈了彈她的額頭以示教訓(xùn)，「不許亂跑，知道嗎？」

「不知道！」理直氣壯的口吻。

「妳要不要幫忙打掃？」莫昭又問。

「不要！」

莫昭感覺脖子上的青筋跳動，「那妳要做什么？」

「不知道！」

「……」

「這樣好了，」他半蹲在小女孩面前，將手中的抹布交給她，「妳幫舅舅擦柜子，我等下買糖果給妳。」

樊瑜左右為難，她呆呆地看著莫昭，最終還是被那句承諾迷惑了。

「好……吧。」

莫昭很滿意樊瑜的識時務(wù)，拍了拍對方小小的腦頂，「乖，舅舅要監(jiān)督妳。」

樊瑜拿著抹布飛快跑開，莫昭則老神在在地跟在她身后。

「這里要擦。」

「還有這里。」

「欸……沒擦干凈，再擦擦……好了。」

為了以后的孩子，莫昭在小區(qū)中買了一幢獨棟房屋，看著是氣派，打掃起來可就不怎么有趣了，每年歲末都是兩人的痛苦時間。今年多拐了一個勞動力，怎能不好好利用？

樊瑜一心念著糖果，小手努力擦拭柜子，偶有構(gòu)不著的地方，莫昭就會把她抱起來。

兩人從二樓的客廳一路擦到書房，樊瑜手酸得不行，差點扔了抹布。

「別別……」莫昭忙阻止她，卻在書架的底層看見一本裝在木盒中的書冊。

不同于現(xiàn)今的膠裝書，那書冊是以棉繩串起的，看著有些歷史了，樊瑜搶先一步拿了出來。

「要擦……」

莫昭嚇得搶了她的抹布，「小祖宗，這擦了可就壞了！」

他翻了翻，只見紙面上是一個個蒼勁有力的小楷，全都以毛筆寫成。

「舅舅，這是什么？」樊瑜仰頭望他。

莫昭的眼神軟了軟，手指翻過書頁，指著上頭的人名，「這是莫家的家譜。」

眾多的人名構(gòu)成龐大的莫家，莫昭翻到后頁，見自己和樊瑜的名字也被記錄在上，便向小女孩說明。

「這是舅舅，妳看，妳也在上面。」

「媽媽……」

「對，媽媽也在。」

男子的手指順著格線向上滑動，不出意料在那里看到了已故父母的姓名。

「這是外祖父，外祖母……」

樊瑜扒拉著莫昭的衣領(lǐng)，「有些人名看不懂。」

「因為那是日文，妳媽媽的媽媽，也就是外祖母，是日本人。」莫昭想了想，念出一個日文字，「就是這樣念，我的發(fā)音不太標準，翻成中文的話應(yīng)該是……」他微微笑道：「對了，杉本優(yōu)香。」

樊瑜抓抓頭，重復(fù)了一次：「優(yōu)香？」

「沒錯。」

緣分是如此奇妙，即使相隔兩個世界，依舊無法被斬斷。

塵封的過去在這一刻成了未來，當時兩人都不曾發(fā)現(xiàn)，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