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軒泣不成聲，涕泗橫流，手中的子翊愈加冰涼硬實。

子翊胸口露出一個手絹的尖角，陌軒輕輕的將它抽出，像是怕驚醒懷中熟睡的人。

手絹上，一只金翅鵬鳥翱翔于云端，喙中擷著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石。

陌軒脫下斗笠，凌亂的頭發在風中搖擺，他黑袍上是樹枝藤條劃破的口子，臉上全是污垢。他右手顫抖的摸向子翊的脈搏，果然，已經停止了，瞬間閉上雙眼淚流成河。他的手停留了許久，像是粘住了一樣。他抱起子翊往林外走去，雪上留下一串腳印。

那股寒氣讓陌軒感到不適與疑惑，他緩緩將子翊放下，揮手運功，低吼道

“燁煌訣”

那赤紅色的真氣運轉起來，像火焰一般燃燒著，火苗帶動虛空跳動。陌軒將其注入子翊體內，而后，那軀體上的冰花消熔，升起騰騰白霧。陌軒發現了子翊體內的異樣，有一個冰窟般的源頭正在心脈附近移動。他加大功力，沖擊著寒氣之源，左掌注入真氣，右手往外吸取著那團冰核。

“嗡嗡”聲不絕于耳，陌軒汗水和淚水融在一起，見到子翊手臂上的雪白色緩緩褪去，他越加賣力。

半柱香后，那個冰核沖出軀體，飛向陌軒

“澤瀧訣”

淡藍色的水幕護在身前，抵擋住冰核的襲擊，隨后“燁煌訣”的火焰以星火燎原之勢肆虐起來，不再同剛才那樣溫柔。雪白的冰核被夾在雙掌之間的烈火中熔煉，寒氣逐漸變弱，桃核大小的冰團炸裂開來，那個珍珠般形狀的純白色蟲子現出原形。

“寒魄玉瓊蠱？！”

陌軒大驚失色，這是冰蠱之首，這般大小稱之為“蠱王”亦不為過。蠱以人為宿主，吞噬血肉，眼前這只蠱蟲不僅寒氣逼人，還有劇毒，定是吸納了修煉毒功之人的內力。

陌軒低頭朝子翊看去，臉上恢復常色，可心跳卻依舊停止，且無力回天。陌軒怒吼著用熊熊烈火燒死這蠱蟲，看著它消散，隨風而去。他轉頭看向不遠處九虹的尸體，走近了去，見發根至發梢漸白，劍傷處白骨森然卻不見血色，體內也有蠱蟲活動的痕跡，其大小還遠不能用肉眼得見。陌軒一個火掌打出，燒了這具尸體。

抱著子翊冰涼的尸首，緩步走到那棵紅楓樹下。

自此望去，宛若仙境，乾坤不改，風云不止，歲月不綴，川流不息。

樹干上那一行小字“翊不離，瑛不棄”是翊瑛二人永恒的誓言，遠處瀑布沖刷之聲仿佛上天的哭喊。

陌軒將子翊葬在此地。

“子翊，你我刎頸，今獨留我一人在世，再無知己……”

陌軒拜了又拜，雙手捧著“橫川”

“未了心愿我踏破鐵鞋定當誓死為之，你安心去吧……”

雪天，朦朦朧朧，難辨時辰，大概已近黃昏，陌軒來到斷崖下，喬鵬墓前跪拜。

“喬伯伯，你們父子二人皆是英雄，天星雖滅，俠骨柔情千古流芳……”

陌軒悲慟欲絕，他在喬鵬墓旁見到子翊留下的字跡“罪證于此”，刨開是一個裝著書籍的包袱。他不敢多做停留，即刻返回麟陽。

路上，他思來想去，那個故人的名號在心里逐漸浮現出來，那就是歸隱多年的“南山老鬼”狄青山。

他已是老一輩的江湖人士，精通邪術，“三尺冰魂功”名動江湖，關于他的述說少之又少，但這一次邪乎的見聞只能讓陌軒想到他。

除此之外，陌軒想起的，都是與子翊的兒時回憶。他雙眼無神，在馬背上精神恍惚。

回到麟陽后，陌軒第一時間來到吳府，將所有文書都交予吳大人。

吳大人，名昇，字朔白，文官，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者，聽聞有人為要事來尋，已在正廳等候。

見來人是熟悉的郎中陌軒，吳大人慈眉善目，笑臉相迎。他首先疑惑的看著陌軒帶來的這大包小包，當他從中抽出一本來，上面記載著驚人的餉銀數目，他即刻把目光投向陌軒。

“這……從何而來？”

“回大人，大多為林家小姐忍辱負重在南宮家搜集而來，還有的是天星閣少主以命相搏獲得?！?

“你說，林家小姐？可是雪瑛？”

“正是”

吳大人面露喜色，追問道

“她現在何處？”

“已身殞兩季?！?

吳昇聞言，潸然淚下，坐倒在扶手椅上。

陌軒見狀，問道

“不知大人為何如此悲傷？”

“陌少俠，不妨直言相告，近年來江山危機愈重，表面風平浪靜，實則鄰國對我境土虎視眈眈，尤其對西南朝洛更是垂涎已久，正因為南宮世家的存在而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我與林家主和，但也不畏交戰，意在維護社稷完整，也讓百姓少受苦難……”

吳大人哽咽起來，陌軒深受打動。

“草民洗耳恭聽，請大人續說。”

“皇上支持主戰派，南宮家無疑成為心腹，獲得便宜之權，掌握兵力，而后林我兩家便成其眼中釘，林大人深知伴君如伴虎，但為百姓安生，防止內訌，直言進柬，希望能商討出權宜之計，皇帝面不改色，應允下來，實則懷疑林兄拖延戰機，又聽聞小人讒言，遂狠下殺心，林家聽聞風聲只得私下將家產分給吾等，還未來得及逃亡便被南宮家借刀滅門……”

吳大人嗚咽起來，仰天長嘆

“陌少俠，你可知我背負著多么沉重的包袱，這數年來難得整眠……林兄，我吳朔白對不起你??！”

陌軒目瞪口呆，原來這南宮世家背后是皇帝直接掌控，難怪這么多餉銀不知所蹤朝廷卻不過多追查。

“那皇上不知道南宮家私自豢養軍隊？”

“怎會不知，那精兵良將皆是為今后抵御外敵，開疆拓土所備，朝政不可失民心，剝削茍且之事只得由下頭來執行?！?

陌軒茅塞頓開，用人所長必容人所短，何況這“剝削”本也就是皇帝的意思，為了家國長治久安，必要做出犧牲。朝洛百姓一時的安生比不了持久的國家休戰。子翊殺了南宮云，意味著朝廷失去了一名悍將，南宮家被滅，意味著皇帝失去了心腹，朝廷即將面臨大變。

陌軒一聲長嘆

“原來，喬伯伯早就看穿了一切，才如此慷慨赴死，而子翊愛上的又不是別人，正是林家小姐，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吳大人正撫袖子擦拭眼角淚水。

“皇帝派往朝洛的官差有來無回，至今也不知南宮家被滅門的消息，這于我們而言雖說大仇得報，可于國而言未必是好事。”

陌軒尊敬的對吳大人說

“大人，國家有您這樣的清廉棟梁，還有余下的文武百官，元氣尚存，南宮世家雖統兵有方卻待民無道，濫殺無辜，劫掠百姓，也算是上天譴之?！?

“陌少俠所言非虛，俠義心腸值得敬佩，吾等必上下求索，鞠躬盡瘁?！?

“朝洛王書權仍在逍遙法外，請吳大人告知圣上，將其就地正法，以示忠烈！”

吳昇猶遇知己，這個受彌留之際委托的江湖俠士成了自己的傾聽者，后一刻他又開始覺得自己口無遮攔。陌軒也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慰藉道

“吳大人放心，今日之事必守口如瓶，透露半字，五雷轟頂！”

吳昇雙眼濕潤，雙手顫抖著扶起跪拜在地的陌軒。

“這些文書，都是雪瑛和子翊的心血，可如今卻沒有用處了……”

二人遺憾的看著那堆滿滿當當，歸歸整整的紙張。陌軒思慮片刻后低沉的說

“燒了吧?！?

吳大人抽搐著嘴角

“也……也只好如此了……”

二人看著那些紙張在火焰中卷曲，變形，最終化為灰燼，期間一語不發。

陌軒告別了吳大人后，回到家中。

陌軒進門時臉色蒼白，有氣無力，陌母自然看出端倪，小聲問道

“軒啊，子翊呢？”

“娘，子翊他……”

淚水又一次在眼中打轉，陌母臉色一沉，難以置信

“這……多好的孩子啊……這，怎么會……”

這是小雪后的第四天，也是陌軒回到麟陽的第二天，黃昏時分，陌軒提著酒壺坐在屋檐上，一頭散發隨風飄揚，目光看向遠處，胡茬顯現出來。

看著天上的風云變幻，山巒間的紅霞，縱橫交錯的小路，路上行走的人，說不出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或許是美，或許是悲，也或許是平靜。

手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一聲長嘆出自肺腑。

這穹頂之下，乾坤之間，安詳背后，總是隱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東西，有人早已看穿，有人深陷其中，也有人試圖掌控。危機總與安樂并存，戰爭總與和平共生。

當馬蹄聲踏進朝洛的青石板街，當重兵團團圍住王家府邸。

他們并沒有從中找到王書權，最大的發現就是龐大的地下通道和那個極寒密室，以及密室中關押著的眾多蠱蟲宿主。

江湖都傳開此事，眾說紛紜，最有說服力的就是陌軒之前的猜想，王書權與“南山老鬼”狄青山之間關系非凡。

多年之后，這些都會成為昔年舊事，那時候的江湖又是另外的景象。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快意恩仇，暗潮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