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郡安回到豫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進宮探望病重的蕭煥陽。蕭煥陽躺在鳳儀宮中，鬢角的銀絲愈加明顯，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看著跪在他面前的蕭郡安，仍是那如雪的白衣，出塵如謫仙。

蕭郡安抬起頭，看向神色哀傷的父親和在一旁喂藥的母后，如月的眼眸中閃過難以言說的哀慟。蕭陵畢竟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如今突然亡故，他怎能不心生悲傷？

“安兒，你起來吧。”蕭煥陽沉聲道，“此事怪不得你，你不必過多自責。”

“是，父皇。”蕭郡安站起身，忽然踉蹌了一下。

柳馨雪見狀，急忙問道：“安兒，你怎么了？”

“母后，兒臣沒事。”蕭郡安撫了撫額頭，對柳馨雪輕輕一笑。

柳馨雪點點頭，沒有過多在意。這個兒子是她此生的驕傲，她向來是不擔心的。只是……蕭陵這個孩子，到底是沒有福氣，天下已定，正有錦繡前程等著他，只可惜……

思及此，柳馨雪不禁又落下淚來。蕭陵是她當年在宮中最好的姐妹顧氏所出，卻是難產而亡。自蕭陵出生之日起，便是教養在她名下。二十年來的母子情分，叫她怎能不傷心？

“父皇，”蕭郡安走過來，坐在蕭煥陽床邊，道，“兒臣已經處理好了耀影國的一切事宜，如今只消派人前去鎮守便可。”

“嗯……”蕭煥陽點點頭，“你就去辦吧，父皇相信你能辦好。對了，還有你二弟的喪禮之事，你也辦了吧……”他忽然看見蕭郡安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擔憂道，“這一年來，你也費心了……”

“這是兒臣應該做的。”蕭郡安輕笑道，“父皇您就安心的養身子，兒臣會時常進宮來看您的。”

“好……”蕭煥陽微笑著道，“你也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蕭郡安看著躺在床上形容憔悴的蕭煥陽，眼眶竟微微發熱。父皇終究是老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帝王了。

他的神色被蕭煥陽看盡了眼中，蕭煥陽不以為意，輕笑道：“安兒，你要記住，人終究有這樣一天，不必過多傷感。況且，父皇這一生，江山在手，”他轉而輕輕拉住柳馨雪的手，繼續道，“佳人在側。況且，還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會替父皇把江山傳承下去，父皇這一生再沒有遺憾了。”

蕭郡安沒想到父皇會跟他說這些，他壓下心中的酸意，垂眸道：“是，兒臣記下了。”

“好，那就回去歇息吧。”蕭煥陽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安兒，你要多注意身體。”柳馨雪柔聲叮囑道。

“是，母后。”蕭郡安站起身，對二人行了禮，便出了皇宮。

走出皇宮，蕭郡安看著陰沉的將要下雨的天色，輕輕一嘆，喚道：“流云。”

“殿下。”流云出現在他身邊，拱手道。

“太子妃現在何處？”蕭郡安輕聲問道。

流云聽到南宮沁璃，眼中閃過一絲不屑，轉而恭敬道：“太子妃近日狀態不是很好，前日，平遠侯聽聞太子殿下要回來了，便將太子妃送回了太子府，如今應當在府上。”

“嗯。”蕭郡安掩唇，輕咳了幾聲，“我們先去看看華兒吧，如今……她也快臨盆了吧。”

“差不多還有兩個多月吧。”流云為他披上披風，道，“殿下，您不如先回府休息幾日。您受了重傷，卻沒有告訴任何人，還要這樣強撐著。屬下怕您身子吃不消。”

蕭郡安攏了攏披風，淡笑著搖頭：“現在眾人都沉浸在二弟逝世的悲痛之中，誰會顧得上本宮的傷情？況且父皇如今又是在病中，本宮便是說了，也是讓父皇母后徒增擔憂罷了。”

流云點點頭，將自家太子扶上了馬車，問道：“殿下，那……我們現在去哪？”

蕭郡安輕笑一聲，道：“便聽你的，先回太子府。給平遠侯府捎個信，就說本宮歇息幾日便去看小妹，應當……會帶上璃兒。”如果她沒有生氣到想殺了他的話。

“是。”流云應下，便駕著馬車回到了太子府。

進了太子府，蕭郡安沒有急著去尋南宮沁璃。當時與她定下了兩年的賭約，如今卻只剩下一年。他整整一年不在她身邊，如今卻又害死了她心中之人，蕭郡安忽然有些不敢面對她。

他靜靜的走在府中，月色般的眼眸緩緩掃著周圍的景物，心中輕嘆。一年了……府中倒是沒什么變化，唯一變了的，只有時間而已。

鏡湖石橋上，蕭郡安忽然發現，橋欄上多了一些重重的劃痕，他抬眼朝白玉亭看去，亭柱上竟然也有。林蔭長廊下，枯黃的落葉滿滿的鋪在地上，卻不是自然掉落，而是人為。那葉子沒有一片完整的，而是被人斬出一道道整齊的痕跡。

蕭郡安見此情景，心下了然。他輕輕一笑，抬步走向書房。推開書房的門，入眼的是一地狼藉。能毀掉的東西基本都毀掉了。瓷器玉器碎了一地，花草和泥土混合著靜靜地留在地上，就連被褥也是劃破了扔在上面。還有……一副破碎的畫，被利器斬的整齊，零落一片。他眼神微閃，輕輕蹲下身子，撿起其中一塊，放在手心細細撫摸著。

這是她沒回來的那日，他在屋中整整畫了一天的她的畫像。一筆一畫都是他對她的愛，可如今，也終究是飄零了一地。

蕭郡安輕嘆，小心翼翼的將破碎的畫紙一塊一塊撿起來，捧在手中，想要收起來。他站起身，月眸余光忽然掃見桌案上一張紙，上面寫著字。

他將畫紙放在一旁，拿起那張紙。只見上面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來見我。

蕭郡安笑的苦澀，終究還是躲不過去……

他喚來侍女將屋子收拾干凈，又吩咐她們將桌上的畫找盒子收好放起來。而后，他慢慢的走向了碧瑯軒。

天色漸暗，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涼風吹的屋內燭影搖晃。南宮沁璃一臉冷漠的坐在茶桌旁，眼底有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桌上還放著一把利劍。

房門被輕輕敲響，南宮沁璃冷聲道：“進來！”

蕭郡安推開門，一身白衣如雪，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屋子。他抬眼看著滿面殺意的南宮沁璃，眉心微皺，輕聲問道：“你找我，何事？”

一年不見，女子似乎長大了不少。曾經有些嬰兒肥的臉如今也褪去了些許青澀，變得更加明艷起來。

南宮沁璃咬著牙，眼神凌厲的看著他：“明知故問！”猛然起身拿起長劍，對著蕭郡安的脖頸刺過去，一招致命！

蕭郡安沒有躲，他微微抿唇，月眸輕眨，抬起如玉的手，直接握上了那鋒利的劍刃，鮮血順著他的手緩緩流下。他苦笑道：“璃兒，你真的要殺我？”

整整一年，他見她第一面，她竟是要殺了他……

南宮沁璃冷笑道：“蕭郡安，你當初答應過我什么你還記得嗎？你說會好好照顧蕭陵的！現在呢？你把他照顧到哪里去了？”

“璃兒，你聽我解釋……”蕭郡安眸中含著淡淡的痛，薄唇輕啟，輕聲道，“我真的有好好照顧他，只是……”

“只是？”南宮沁璃唇邊笑意冷如冬日寒冰，眼中卻有晶亮滑落在臉頰旁，“只是什么？只是你一個不小心，他死了？”

“蕭郡安，你真的很卑鄙！”南宮沁璃猛地抽出長劍，帶出一串血珠落地，鮮紅刺目。她杏眸含淚，刺痛了他的眼。

“他可是你親弟弟！你怎么能這么對待他！”她扔了長劍，一拳一拳重重捶打在他身上，淚水滑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蕭郡安我恨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蕭陵？為什么！”

蕭郡安心疼的看著懷中的她，用那只沒受傷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南宮沁璃狠狠的搖著頭，哭著，“對不起有什么用？！你能把蕭陵還給我嗎？！蕭郡安，你這個卑鄙小人！你這個混蛋！為什么！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蕭郡安眼瞳微縮，張了張嘴，苦笑道：“璃兒，你當真如此恨我嗎？”

“蕭郡安！我恨不得你去死！”南宮沁璃還在打著他，捶打著他的肩膀胸口，“你為什么不死？！你為什么要娶我？！你為什么要害死蕭陵？！”

“蕭郡安，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就可以跟蕭陵在一起，或許已經像華兒一樣有了孩子！可是都是你！都是你拆散了我們！”

“如今害得我們陰陽相隔，你可滿意了？！”

蕭郡安聽到她說到有孩子的時候，如月光般皎潔醉人的眸子閃了一閃，竟染上了濃濃的怒火。或許不是怒火，而是妒火。

他罕見地發了怒，猛的一揚手，內力竟將南宮沁璃的身子掀開。她的身體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摔進床中。

南宮沁璃含淚的眸子中滿是難以置信，她微微愣住，眼前一花，蕭郡安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到她近前，瞬間覆上了她的身子。

蕭郡安眼中滿是怒氣，他單手扣住南宮沁璃的兩只手腕，固定于她頭頂上方，冷冷開口：“你方才說什么？”

南宮沁璃用力的掙扎著，可半晌卻發現是徒勞。蕭郡安的力氣大的驚人，根本不復平日里翩翩公子的形象。此時，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讓她不寒而栗，她第一次感到有些害怕。

“你放開我！”南宮沁璃哭喊著，“蕭郡安你混蛋！”

“不是這句！”蕭郡安月眸中的神色十分危險，仿佛頃刻間便能要人性命，“你想跟蕭陵怎樣？再說一遍！”

“我跟蕭陵在一起，說不定現在就能有孩子了！”南宮沁璃流著淚水，不服輸的喊著。

蕭郡安聽后，眸色一凜：“南宮沁璃，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蕭郡安！”南宮沁璃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心中隱隱害怕，連哭都忘了哭，“你……你要干什么？你放開我！”

“你是我蕭郡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回來的太子正妃，是未來的皇后！”

“南宮沁璃，只要我蕭郡安想要，你反抗不了！若是不信，你大可一試！”

“不……”南宮沁璃心中怕極了，她不要……她搖著頭，聲音中帶著哭腔：“我……我不要……蕭郡安你不能這樣！”

“不能？”蕭郡安月眸微瞇，冷冷一笑，“為什么不能？你不是想要孩子？本宮成全你！”從未在南宮沁璃面前自稱本宮的蕭郡安今日改了自稱，可見真的是氣得急了。

“不要……”南宮沁璃咬著唇，淚水啪嗒啪嗒落在錦被上，一動也不敢動。她的聲音忽然就軟了下來：“蕭郡安你別這樣，我……我怕……”

這是南宮沁璃生平第一次說怕，在戰場之上面不改色的她今日終于敗在了蕭郡安的手下。

“怎么？”聽了這話，蕭郡安血氣上涌，冷笑道，“不肯給本宮？想要為他守節？”轉而又嗤笑道，“不可能了南宮沁璃，除非你想守活寡！但是……就算是守寡也不是為了他！”

“你是太子妃！記住自己的身份！”

蕭郡安見她真的怕了，狠狠的深吸了幾口氣，冷冷的撂下這一句話，便突然收了手，站起身拉過被子扔在她身上，理了理衣擺，沒再看南宮沁璃一眼轉身便往外走。

南宮沁璃紅著眼，小手緊緊抓著被子，看著他的背影落淚，忽然輕聲道：“蕭郡安……”

蕭郡安的腳步頓住，卻沒回頭，等著她的下文。

南宮沁璃美眸輕闔，淚水滑落，輕輕吐出一句：“蕭郡安……你要了我吧……”

“呵……”蕭郡安沒回頭，她卻聽出他笑中的諷刺，“怎么？不是要為他守節？”

“你不是說……我是太子妃嗎？”南宮沁璃絕望的眼神令人心疼，可惜蕭郡安卻沒看到，“你……”

“夠了！”蕭郡安抬眼望向門外，冷冷道，“在本宮床上想著別的男人，本宮嫌惡心。”他沒再說下去，便徑自離開了。只留下南宮沁璃緊緊地抓著被子，躺在床上痛哭出聲。

門外，蕭郡安眼中盡是心疼。他看著手上的血，想起她剛才的淚水，心中疼了又疼。他不是沒聽出方才她語氣中的絕望，可是他能怎么辦？若是可以，他也想用自己去換蕭陵。畢竟……蕭陵是她心愛之人，而她……也是他蕭郡安的心愛之人。

蕭郡安垂眸聽著屋內的哭聲，心下嘆道，這個傻丫頭，她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氣不讓自己心軟。

可是……也好險，自己險些就真的傷害了她。對不起，璃兒……

他輕咳了幾聲，不動聲色的擦去唇角的血跡。眸中含著心疼，看了一眼關閉的門，轉身離開了。

他只能做到這樣了，希望能減輕她心中的痛吧……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冷靜了。

二弟……其實我也時常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你……

月光下，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踱著步，蕭條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