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年之后
- 夢里花開千秋盡
- 皎月清羽
- 5505字
- 2017-08-13 08:22:31
夏夫人死了,這個消息就如同冬日里呼嘯的西北風一般,吹得人遍體生寒。消息一傳出,百姓嘩然,紛紛為這一奇女子感到可惜。
傳聞,上元節當日,宸王府遭遇了刺客,夏夫人懷著五個月的身孕用自己的身體為宸王殿下擋住了致命的一擊。宸王殿下剎那間青絲染雪,抱著夏夫人在醉靈軒中整整坐了三天不吃不喝。后來,還是王府中的下人趁宸王殿下不注意將其打暈,將夏夫人的遺體偷偷地運到了一個王爺不知道的地方葬了。
宸王殿下醒過來之后,暴怒,打殺了府中一眾下人,那天,王府中遍地鮮血。但人已入土,無可奈何。宸王殿下殺人仍覺不夠,只覺得想毀天滅地。一天之中,宸王府中不論大小院落,亭臺樓閣,花叢樹木半點不剩。宸王府好似一下子變回了沒建成之前的樣子。
第五天,宸王殿下頂著滿頭的白發,站在金華殿之中,對皇帝請旨,要領兵攻打耀影國為愛妻報仇。而且,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跪在御史陸大人的面前,認真誠懇的反省自己的過錯,并請求原諒。昔日囂張,將誰都不看在眼中的宸王殿下,如今為了一個女子下跪,可見用情至深。陸震天見寧寂飏如此,心中也滿是沉痛。他也不好再責怪寧寂飏什么,只是可惜,寧寂飏頓悟的太晚了。若是能再早一些,妹妹也能過上好日子。
蕭煥陽準其奏請,撥兵二十萬。寧寂飏當朝立誓,不打的耀影國毫無反手之力安分十年,誓不還朝。
寧寂飏將手中涉及的朝政盡數教給了已經多年不理政事的璟親王蕭逸寒,蕭逸寒滿心不愿的接手之后,寧寂飏一刻都沒有多留。第二日,寧寂飏點兵出征,平遠將軍南宮淵隨行。因為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蕭煥陽準其攜帶家眷。于是,慶玄二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寧寂飏為主帥,南宮淵為主將,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向耀影國進發而去。
一月之后,寧寂飏率領大軍在耀影國邊境沂水嶺安營扎寨。是夜,寧寂飏站在嶺上,一身青衣,黑色的披風獵獵作響。他滿頭銀絲并未束起,只是隨意的飄蕩著。
他手中緊緊的捏著夏婈玉當初送給他的那個紅色的荷包,其中有一副精巧的青絲繡,上面繡著他的名字。寧寂飏將荷包放在唇邊輕吻,輕輕呢喃道:“你看過漠盧,來過夜闌。如今……我帶你看耀影國的風光。”
“王爺。”追風出現,抱拳道。
“明日攻城。”
“這么倉促?士兵尚需幾日調整。”
寧寂飏淡淡道:“那就三日后。將景易軒的尸體當著守城官的面挫骨揚灰,灑在城樓上。”
“是。”追風點頭,見寧寂飏只是盯著手中的荷包,心知王爺在思念故去的夏夫人,當下勸道,“王爺您……大戰在即,王爺節哀。”
“哀?”寧寂飏輕笑,“我有什么資格哀?追風……”
“屬下在。”
寧寂飏望著遠處的崇山峻嶺,波瀾壯闊。紅日冉冉升起,光芒四射,映照著萬里河山,卻照不進他心中。
他說:“本王從一開始就錯了,本王終于敢直面自己的心,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她死了……其實,本王見到她第一面就喜歡她。不然……也不會在當日喝得大醉然后……寵幸了羅芷晴。”
當然是第一眼就愛上了。當年,在街上,他看見她被王金宵欺負,心中微微一動。她并不是他見過最美的人,遠的不說,就說他的二嫂,璟親王妃孟鸞依,便比她美上千倍百倍。可當時,她梨花帶雨的面容和那美若琉璃的眼睛,剎那間闖進了他的心。只可惜,她卻是陸震天的妻妹。當他知道她是陸府中的人的時候,心中狠狠地震了震。
為什么,為什么他在意的,喜歡的,看上的,都要跟陸震天有關系?他在飛鴻館中喝得酩酊大醉,卻被當時還是府中粗使丫頭的羅芷晴趁虛而入。他不得已才將她納入后院,可也僅僅就寵幸了那么兩次而已……
他輕輕一笑,黑眸中滿是徹骨的痛:“夏婈玉這個女人啊……永遠都是那么傻,傻的令人心疼。即便是本王害她小產,她也不曾恨過本王。本王中毒,她依然愿意用性命來救我。可憐她到最后……”
追風微微一嘆,看著寧寂飏眼中竟隱隱有淚光閃過。
“直到她死,也沒得到本王一點憐惜……我錯了,是我錯了。”寧寂飏只感覺心疼的要裂開一般,突然,他捂住胸口,一口鮮血涌出,染紅了地面。
“王爺!”追風大驚,伸手扶住他。
“我錯了……我不該恨的。”寧寂飏搖搖頭,“景易軒說的不錯,這事換在我身上,我卻看不明白。他的詛咒應驗了……我真的會永遠的活在愧疚之中,日日焚心蝕骨……不得安寧……”
大悲無聲。
追風看著眼前曾經對任何事物冷漠以待的宸王如今連為心愛的女人痛哭一場都不敢,心中泛起一陣悲涼。
寧寂飏沉默,夏婈玉的死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愛嗎?愛,非常愛。那還恨嗎?不,再也不恨了。這種傷痛不是十分尖銳的,卻是一點一點滲透到骨子里,蔓延在全身,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減半分。這種傷痛,會一直一直,半分不減的伴隨著他,直到他死。
玉兒……寧寂飏垂下黑眸,長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他冷毅的面容流下,又眨眼間被風干。
他落淚了。
從前只流血不流淚的宸王寧寂飏,為了夏婈玉落淚了,那心痛可想而知。
“玉兒……”他輕嘆著,喚著那個他愛的,卻又最愧疚的名字,“我給你報仇……我要讓平原侯一族,讓這天下,給你陪葬!”
他的聲音輕輕的,隨著凜冽的寒風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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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宸王領兵攻城,所到之處尸橫遍地。奪了城池之后,宸王殿下下令屠城。霎時間,城中慘叫聲不絕于耳。宸王殿下冷漠以待,大有讓天下為佳人陪葬的意思。
只七日不到,宸王殿下攻下耀影國三座城池,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血流成河。寧寂飏用兵如神,帶著眾將士浴血奮戰,夜闌軍打的耀影軍節節敗退。
又過了三日,寧寂飏到達耀影蒼溪城,蒼溪城守城官帶領眾百姓出城而降,卻被寧寂飏撕毀降書,依舊是屠城。
兩月之后,宸王殿下奪下耀影國兩郡四十五城。
耀影國元氣大損,十年之內不可能再翻出大風浪。耀影國君即便震怒,卻是毫無還手之力,不得已向寧寂飏遞書求和。寧寂飏放了信使回去,讓耀影國君交出平原侯一族,如若不然,便要拼著最后的人馬再屠耀影幾座城。
耀影國君收到回信,當下命人綁了平原侯一族送給寧寂飏。寧寂飏就當著押送官的面,將平原侯一族一個一個千刀萬剮。
自此,寧寂飏得了一個銀發修羅的名號。然而二十萬大軍已所剩無幾,寧寂飏也不向朝廷請兵支援,就此安營扎寨。
夜闌這邊得到了消息,蕭煥陽聽著下人稟報,聽說寧寂飏的戰績,拍案稱贊。只是聽到寧寂飏屠城時,眉心微皺。不過鑒于寧寂飏心中的悲憤總要找一處發泄,便也由了他去。
寧寂飏上書,自認屠城有過,請旨為夜闌守邊關。蕭煥陽也同意了,賜金銀封地,待到寧寂飏還朝之時再行受封,并追封夏婈玉為宸王正妃,一品誥命,其名入宸王祖祠。
寧寂飏親自帶領著剩下的眾將士戍守邊關。這一守,就是數年之久。
幾年來,周圍土匪強盜肆虐,寧寂飏起兵鎮壓,卻在某一日一個大意,被一伙流寇引進埋伏之中。他用盡全力,手刃流寇,卻被傷了右手。岳澄明來看,搖頭嘆息。寧寂飏倒也平靜,無非是沒了右手,不能提槍拿劍,但那又如何?沒了夏婈玉,他什么都無所謂。
所幸,在寧寂飏之后的鎮守中,沒發生過賊寇肆虐的事情,日子也算平靜。
寧寂飏再也沒住過房屋。不管春夏秋冬,他都住在城邊的營帳中。而且,他經常會消失一段時間,過段時間再出現。
有人說,他是帶著亡妻踏遍天下。
有人說,他手中總是拿著一個褪了色的荷包。
有人說,他總會在夜半時分偷偷哭泣。
還有人說……
寧寂飏所過之處,總會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銀發男子,他的柔情只為一個人。對待別人,他總是冷冷的,毫不留情的。時間久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青色的身影。很多很多的傳說,被世人稱頌。
四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寧寂飏領略了天下風光,時間并沒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盡管他已經年近而立。他舉手投足間較之之前的暴躁狠厲不同,如今,卻是內斂的霸氣。他終于學會了溫柔待人,就像夏婈玉當初一樣。只可惜,那個能令他傾付出所有柔情的人,已然不在了。
而這時,蕭煥陽終于在第五年年關之前召回了寧寂飏,令南宮淵攜家眷留在邊疆。并下令,讓人打掃早已重建好的宸王府,迎接宸王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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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上元節
豫京城
“孤月行,臨蒼莽萬千。回夢遠,浮沉恨憾。喟鴛盟凋殘,道人心難勘。徹九霄,傾不盡離散。今何夕,一別幾重瀾。道相遠,情天黯換。冷語付癡言,兵戈弭妄念。縱相忘,劍起情絕,生何歡。拭血淚凄艷,默怨語低喃。緣生復緣滅,徒落只影單。遺隔世悲歡,舍過眼云嵐。枯榮一瞬,不堪見,寂永年。”
一青衣銀發的男子緩緩走在喧鬧的街道上,孤寂的身影與周圍格格不入。他口中輕輕吟唱著從邊疆聽來的曲子,只覺得曲中的人便是他自己。
寧寂飏抬起頭,望著空中的明月。五年了……
他眼中帶淚,嘴角卻輕笑著:“我又回到了與你初見的地方,七年前,我第一次在這遇到你,那時,你還那么美……如今,景色依舊,你……卻在哪里?”
街頭巷尾花燈緊簇,人人面上笑容洋溢,夜空中煙花綻放,雖轉瞬即逝,卻美的絢爛。
寧寂飏漫無目的的走著,時不時有行人撞到他,他也一笑而過。如此風度翩翩,讓人不禁側目。寧寂飏心中苦笑,五年之中,他踏遍了天下,看盡了風光,心境開闊了不少。只是,夏婈玉依舊是他心中的傷,不碰亦會痛。他不禁會回想著,若當年她沒有死,如今他們是不是也會很快樂?對了,還有孩子,那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
只可惜,可惜啊……但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寧寂飏搖搖頭,以眾人看不見的角度擦去眼角的淚水,輕嘆一聲,繼續走著。他記得她是喜歡這些花燈的,他要挑一盞最美的,回去給她看。
他左右看著,卻搖搖頭。他竟然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樣子的花燈……突然,迎面走來一男一女,分別牽著一個小女孩。
寧寂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注意,直直的便撞向那個男人。
“哎!”
寧寂飏沒抬頭,只是輕道了一句:“抱歉。”
“寂飏?”
寧寂飏抬頭,發現面前的正是璟親王蕭逸寒,帶著王妃孟鸞依和孿生姐妹蕭琬月蕭琬凝出來游玩。只可惜,寧寂飏離開五年,并不認得這兩個小家伙。
“二哥。”寧寂飏微微一笑,眉眼間帶著點點愁緒。
“你怎么在這?”蕭逸寒問。
“今日上元節,我剛回來,出來看看。”
孟鸞依微笑,低頭對著小姐妹溫柔的說:“月兒,凝兒,這是寧叔叔。”
“寧叔叔好。”
寧寂飏輕笑:“你們好。”他看了看兩個小女孩,道,“二哥二嫂添了千金?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稍后回府將賀禮送上。”
“你我兄弟,這么見外做什么?”蕭逸寒笑道。
“應該的。”寧寂飏點點頭,后退一步,“那寂飏不打擾二哥二嫂賞花燈了,告辭。”
“等等。”蕭逸寒伸手拉住寧寂飏,“你我兄弟多年不見,走,陪我去喝一杯。”他轉頭吩咐身后跟著的趙炎和烏珞,“你二人護送夫人和小姐們回去。”又對孟鸞依說,“我陪陪寂飏。”
“去吧,你不用擔心我們。”孟鸞依微笑,招了招手,便帶著孩子們走了。
蕭逸寒目送孟鸞依離去之后,轉身拉著寧寂飏往酒樓走去。
寧寂飏微笑:“二哥二嫂伉儷情深,真叫人羨慕。”
蕭逸寒眉頭微皺:“你呢?不打算找個人照顧著?自五年之前,你府中一個女眷都沒剩下,如今……你也不小了……”
寧寂飏抬眼,輕嘆著:“我這個樣子,又是個殘廢,今年已經三十整了,有哪個好姑娘愿意嫁我?況且……我也不打算再娶了,省得耽誤別人。”
“你還是沒放下她?”
寧寂飏苦笑:“放下?放不下……不想放。我對不起她,窮盡一生,我也沒法補償了。就這樣吧。”
蕭逸寒將寧寂飏拉進酒樓,在二樓窗邊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個座位剛好可以看得到一會舉行的賦詩得花燈的賽詩會。
他看著寧寂飏眸中一潭死水,暗暗嘆息:“一個愛別離,一個怨長久,一個求不得,一個放不下。你二人當真是世間絕配。”
“我今日本不想掃了二哥的興致,卻還是……抱歉。”寧寂飏飲下一盅酒,苦笑。
“所以呢?”蕭逸寒挑眉,“你就打算看到我妻子兒女其樂融融之后,偷偷逃走?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中慢慢舔舐傷口?寧寂飏,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原來我是怎樣的?”寧寂飏拿出夏婈玉送他的荷包,靜靜地端詳著。那本是大紅色的荷包,這么多年來被寧寂飏拿在手上撫摸著,已經褪了顏色,變成了淡粉色。
“原來啊……”蕭逸寒回想著寧寂飏曾經的風姿,嘆道,“原來你可是雷厲風行的,哪像現在?”
“呵……”寧寂飏輕笑,眼睛轉向窗外,“分人而已。如今我也能雷厲風行,不過,天子腳下,我還是安安分分得好。”
“這么多年了,你不在京城,你可知你錯過了多少事情?”蕭逸寒突然轉了話鋒。
“什么?”寧寂飏劍眉微皺,問道。
“最大的事情便是蕭郡安被封為太子,蕭陵為瑢王,其他的倒沒什么。你也算趕得及時,今年十月蕭華及笄,”蕭逸寒如是說道,“你這個寧皇叔,打算送些什么禮物?”
“呵……”寧寂飏微微一笑,“容我再想想,華兒及笄,定是要隆重一些。還有……明年郡安和陵兒就要及冠了吧。到時……我也能輕松一些了。”
“不錯。”蕭逸寒點點頭。
樓下的賽詩會已經進行到白熱化,馬上便能決出勝負。勝者便能得到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花燈。
寧寂飏與蕭逸寒偏頭觀賞半刻,寧寂飏黑眸突然睜大,死死的盯著人群中的一個身影。
蕭逸寒也順著寧寂飏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紅衣女子,正站在人群中,嘴角掛著一抹淡然的微笑,左眼到嘴角處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那眉眼與夏婈玉漸漸重合。
那女子正悠然淺笑著,琉璃美眸輕眨,道:“我獻丑了。”
“這位姑娘得了今日的花燈……”
“可真是了不得……這么年輕還這么有才華……”
寧寂飏坐不住了,他直接從窗口飛身而下,快到蕭逸寒只看到了一個青色的影子。蕭逸寒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轉身便追了出去。
寧寂飏來到紅衣女子的身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眸,只見一個風姿俊朗的銀發男子在她的身后。她微微一笑:“公子叫我?”
寧寂飏不可置信的睜大眼,她不認得他?他只覺得在這冬夜之中,有一道響雷劈在他頭上,劈的他昏天黑地,陰陽倒轉。
“玉兒……你……”他苦笑道,“你不記得我了?”
紅衣女子微微一笑:“公子恐怕是認錯人了。”
“玉兒……”寧寂飏還想說什么,卻被一個大力拉到后面去,蕭逸寒擋在寧寂飏前面,對紅衣女子抱拳施禮。
“姑娘見諒,我這弟弟受了些許刺激,覺得姑娘長得像他一個故人,抱歉。”蕭逸寒微微一笑,溫潤儒雅,“敢問……姑娘芳名?”
她說:“我叫,夏無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