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盈.

酒瑩.

萬籟俱寂，月也不知何時躲入進(jìn)云層睡去.

今夜無風(fēng)，卻有升騰而起的輕煙薄霧搖曳.

......

“咳咳咳——！”

直至某刻，突如其來的嘈雜之聲打破寧靜.

松手，青年情不自禁丟棄湊到嘴邊的酒杯，捂住自己的口鼻，企圖抑制此刻連續(xù)不停的劇烈咳嗽.

杯先落地.

酒后濺灑，在地上鋪攤出了光潔平滑的鏡面.

鏡中有人.

漣漪蕩漾，映照出了一張五官顯盡憔悴的臉.

......

此刻若有青年的熟人在場，恐怕無一不會面露出震驚神色吧.

畢竟...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恍如隔世.

三天三夜，三生三世.

浮生如世.

“呵...這可真是罕見.”

帶著困惑與好奇的笑意之聲幽幽響起，來自青年身旁：“一個資深老酒鬼，居然也會在喝酒的時候被嗆到？”

“......”

置若罔聞.

面對身旁之人的問題，已經(jīng)逐漸緩過來狀態(tài)的青年僅是沉默著，將他另一只手上雙指輕夾的燃煙湊到嘴邊.

一口深吸.

“咳咳咳——！”

“你一個資深老煙鬼，居然也會在抽煙的時候被嗆到？”

宛若被程序設(shè)定，如出一轍的話言再次輕響在陋室之中.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又是一陣沉默過后，青年終是有了點想對話的意思.

“誰知道呢......”

對此，有人凝視著高舉而起的水杯，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內(nèi)部晶瑩剔透的液體中不時從杯壁滋生再升浮而起的氣泡顆粒，同時漫不經(jīng)心回話道：“或許是你的夢？又或許不是？”

“話說...比起這個，你難道不覺得現(xiàn)在更應(yīng)該先擦一擦你的臉么？”瞥了眼青年側(cè)臉上那幾抹尚未被擦拭而去的新鮮血跡，他又以似笑非笑的語氣繼續(xù)開口，“要是現(xiàn)在有朋友或者警察來拜訪你的話，肯定會嚇一跳的哦？”

“......這可真是一個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垂手，青年任由指尖的燃煙隨著慣性墜下，落入了酒水之中.

漣漪蕩漾.

他說：“不過，好在我周身并沒有能夠稱得上算是「朋友」的同事.”

燃煙漸熄.

亦如某人臉上的笑意.

“這樣啊......”

有誰的聲音變得冰冷.

“那么，你當(dāng)時為何卻選擇什么也不做？”

“瞧瞧看，這是多么不負(fù)責(zé)任的人吶......”他身旁的人明明發(fā)出一聲嘆息，可繼續(xù)的話語卻仿佛有著滿溢怒火的譏諷，“乖巧得像條溫順的狗，靜候著警察的敷衍，將機(jī)會全部交給他人，就這么安慰自己已經(jīng)盡了全力！”

話聲的尾音里帶著宛若驚雷般的咆哮，后又宛若雷鳴平息，留下的唯有平靜.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然后，告訴我.”

“復(fù)仇的滋味，爽么？”又再將手中之杯擲出，質(zhì)問另一個自身：“哪怕再次如此，你可又有得到什么？”

杯碎.

血淌.

可那人始終一聲不吭.

哪怕一只手迅速伸來緊攥住衣領(lǐng)將他猛地提拽而起，也只是垂著頭沉默不語.

直至許久——

“......你讓我很失望.”

終究，手還是松開了.

沒有人會喜歡和一具沉默的尸體進(jìn)行交流.

起身，青年走向門口.

可就在其伸出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門把之際——

“......一個問題.”

聲音終還是輕響而起，卻嘶啞得仿佛似瀕死之人.

“為什么，直到今晚才讓我恢復(fù)記憶？”宛若尸骸之人終是抬起頭.

這三天內(nèi)，他又一次變成過去的自己.

懦弱無能.

逃避現(xiàn)實.

最終能夠選擇的，也僅有殊途同歸的復(fù)仇（發(fā)泄）.

可，如果......

如果記得的話......

“「如果記得的話，說不定就能夠改變這一切」?”

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皎潔月光溫柔地包裹了空間，將輕輕回響在其中的淡笑聲也一同呵護(hù).

并非嘲弄.

并非譏諷.

“還是別去思考那種根本不切實際的東西啦......”

“畢竟——”

“「夢」從來是不可控的，不是么？”

月光映照著少年微微上揚的嘴角，卻怎么也照不亮那一雙眼眸，看不清其中藏起的思緒.

門終究還是被打開了.

孩童選擇邁出了腳步.

跨過對他略高的門檻，他走入稍寒的風(fēng)中，緩緩轉(zhuǎn)身，于微亮的月下最后一次注視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蜷縮在狹小空間內(nèi)的自己.

“我要走了，你呢？”

孩童將手放門把上，隨手的一件小事，可他此刻的眼中卻滿是復(fù)雜：“提醒一下，今晚將是你最后的機(jī)會.”

“......”

“「一宵之夢」或許并沒有值得珍惜的價值，但......”

“——你想要讓她失望嗎？哪怕這只將會成為初次.”

“——！”

“珍惜此刻吧...因為也只有在這里，你才能得到夢寐以求的機(jī)會.”

“......「一次能夠支付代價的贖罪」，不是嗎？”

懦弱的孩童下意識抬眸，發(fā)現(xiàn)門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空無一人，唯有余音尚未散盡.

與此同時，有什么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手中.

熟悉的外型.

熟悉的觸感.

借此，一具宛若尸骸的軀殼似是恢復(fù)了活力，艱難地掙扎著從地上爬起身，哪怕步履蹣跚也仍然堅持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

一手顫巍伸出，看似無力卻指骨泛白地扒住了門框.

少年褪去幽暗.

抬眸眺望夜空，出神凝視不知何時顯現(xiàn)的萬千繁星，他忽流露苦澀.

“......”

干澀得有些開裂的嘴唇微微張開.

這一回，青年確實有說了些什么，可卻被夜風(fēng)包裹，攜卷著帶向了星空的彼端，僅予星聆.

唯有夜風(fēng)尚在.

唯有月光依舊.

......

一扇門.

一扇白門.

一扇巧克力門.

男人沉默不語，將緊攥在手中許久的鑰匙松開，送入眼前之門的孔洞，輕輕轉(zhuǎn)動.

「咔嗒——」

從鑰匙傳遞至指尖的顫動感是如此陌生又熟悉，亦如此刻悄然回蕩耳旁的清脆.

他踏入其中，第一件事情卻是轉(zhuǎn)身快速鎖門.

哪怕此刻僅是「今宵一夢」，此地也同樣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歸處.

所以，必須要保護(hù)好.

無論是遍布了整個家的廉價家具.

亦或者擺放在家具上的各種玩偶.

以及......

“......我回來了.”

月光透過紗簾拜訪客廳，照亮一切.

望向那個站在客廳中央，腳踏木椅正準(zhǔn)備往自己脖頸套上繩結(jié)的女孩，有人的眼睛不知不覺之間變得有些模糊了起來.

“拜托了，哪怕只有一小會也好......”他的話音因為無法完全壓抑的哽咽而變得沙啞且斷續(xù)，宛如一個在知道了自己罪孽深重之后乞求著寬恕的囚徒，“可以讓我們先聊會天嗎？”

可女孩卻置若罔聞，沒有給出哪怕一個眼神的回應(yīng).

仿佛從其進(jìn)門開始，兩人就身處在不同的時空當(dāng)中.

她只是忽然停下手，再次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遺容遺表確認(rèn)皆干凈整潔，這才像是滿意了一般，輕輕呼出一口氣.

白皙裸足微微踮起，略微猶豫之后卻仍舊還是選擇踢倒了支撐己身的木椅.

他瞬間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可能夠觸碰的僅有障壁.

似是嘲笑他始終無能為力，一堵無形透明的堅硬障壁阻隔了只有幾步之遙的兩人.

于是——

身體比意識更快，選擇了唯一更有效且迅捷的方案.

男人拿出一把槍.

隨著扳機(jī)被扣下，空洞的槍口驟然迸射出火舌.

第一槍.

男人的雙手上，逐漸莫名多出數(shù)道燒傷的痕跡.

第二槍.

傷痕無息延伸，他的雙臂增添觸目驚心的抓痕.

第三槍.

——冰冷的觸感從腦袋側(cè)面?zhèn)鱽?

不知不覺，槍口對準(zhǔn)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根如若蛛絲垂掛而下的繩索，而是他自己.

身體比意識更快，選擇了或許此刻最佳的有效方案.

——「一次能夠支付代價的贖罪」——

在感知到自己指尖即將扣下扳機(jī)的瞬間，男人腦海中忽然莫名想起了這句話.

“......原來如此，是這個意思啊.”

似是再為自己的愚蠢或者答案的簡單感到無可奈何，有人輕輕笑了笑：“這還真是...多此一舉的提示呢.”

扳機(jī)被扣下.

然而，卻并未有槍聲響起.

唯有裂紋在障壁之上擴(kuò)散.

近乎同時間，一只拳頭用盡全力狠狠轟擊在了其上.

緊隨其后，就像是因為被什么東西擊穿而損毀了一般，勒緊女孩脖頸的繩索也時忽然毫無征兆地斷裂開來.

墜落.

在窒息感造成的潛性昏迷之中，女孩先是忽然感到一陣失重，緊接而來是溫暖的懷抱.

暖意熟悉，讓她的身體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貪念，促使她緩緩睜開眼，想要看清眼前之人.

先是意識朦朧的茫然，

再是恢復(fù)清醒的慌張，

后是渴望逃避的掙扎.

可那懷抱卻未動分毫，甚至又強(qiáng)硬地更加抱攏了她.

他已經(jīng)無法再次承受.

“.....為什么？”

望著近在眼前的面龐，眼瞳中倒映著盡顯頹廢與疲憊的他，女孩不知不覺濕了眼眶，再也無法壓抑緊隨回憶宛如潮水般涌來的情緒：“為什么，你就是忘不了我？”

“為什么...要因為我，做到今天這種地步？”

她輕輕抬起手，用手掌撫過他臉上的胡茬，刺痛的觸感傳來，卻不及心中的疼痛半分：“我明明不希望你經(jīng)歷這一切，可是......”

可是，事與愿違.

“可是...我放不下.”他微微俯首，閉上眼貼近她的側(cè)臉，感受著近乎早已經(jīng)忘卻的溫暖，柔聲開口：“我放不下你，也不愿放下.”

“至于其他的，我從未在意過.”

是的，

懦弱無能，

選擇將一切交給他人，只會縮在房間里逃避現(xiàn)實的是他.

然而，

歇斯底里，

選擇將現(xiàn)有生活拋棄，想方設(shè)法加入陰暗面一步步提升自身價值，最終憑借權(quán)力尋找到了那一夜的畜生們，將他們每一個活生生折磨致死的也是他.

他殺死了很多人，甚至包括最初的自己.

但，他不在意.

“笨蛋......”

在他的眼前，

在他的懷中，

這個哪怕不小心受傷后流血感到疼痛、或者就算生活遭受困苦委屈也始終以笑顏面對的女孩，第一次哭了.

“如果沒有我，你的未來也就不會變成如今這般，甚至最后迎來這種下場.”

“可我并不后悔.”

他在她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他的眼神似如夜的深邃之海，掩藏在波瀾起伏之下是接納萬物的柔情.

（那么，你滿足了嗎？）

忽有童聲在腦海響起.

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

唯有一步.

似乎是在等待著什么.

（是的.）

得到這沒有絲毫猶豫的堅定回答，凝視著身前高大背影的孩童不禁先是一愣，不過隨即便是釋然地笑了笑.

（呵...那么，后會無期.）

余音未散去，人卻已不在.

一同消失的，還有男人雙手上的燒傷.

——「懦弱無能的平凡」——

（......你準(zhǔn)備就這么接受么，你的結(jié)局？）

月光皎潔無暇，讓一切渴望隱藏的無所遁形.

一道影子緩步向前，最終駐足在男人的身旁.

（我只不過是在償還遲來的代價而已.）

（……）

抬起手，少年輕輕拍了一下身旁之人的肩膀.

（......一路順風(fēng).）

他還是選擇留下了道別.

帶走男人雙手上的抓痕，人影減淡，最終消失無蹤.

——「遲來報償?shù)淖锬酢埂?

“你看起來很疲憊呢.”

“是累了嗎？”瞧見男友眼中的疲憊近乎溢出眼眸，女孩不禁下意識心疼地抬手撫摸起他的臉頰，柔聲道：“累了的話，不好好休息可不行哦？”

“嗯.”聞言，他笑了笑：“那么，一起嗎？”

“好呀~”

面對男友的邀請，淚眼朦朧的女孩微笑著欣然接受.

她輕柔掙脫懷抱.

白皙裸足觸碰地，于是便有火焰悄無聲息升騰而起.

兩人站立，

兩人對視，

兩人相擁.

家具，玩偶，合照，甚至是房中兩人的全身.

火焰將房間內(nèi)的一切溫柔吞沒，無處不在.

火焰中，兩雙眼瞳對視著，相互倒映著彼此近乎滿溢出的愛意.

下雨了.

宛如那日的暴雨從天而降，洗滌著地上所有的罪孽.

他俯身，她昂首.

兩人心有靈犀地閉上雙眼.

房屋逐漸坍塌.

可相比下更加震耳欲聾的，是耳邊傳來的心跳之聲.

……

曾經(jīng)有人說——

生命在面對極度危險的剎那，偶爾會超越時間的限制，讓當(dāng)事人面對自己記憶中逃避的一切過去.

可究竟是夢蝶？

又或者是蝶夢？

在淚水即將落地的剎那之間，有人從中再次走過了自己的一生.

直至最終一刻.

......

“砰——！”

隨著槍聲炸響，有人打開了門.

來人佩戴面具，白面似哭似笑.

踏過地面血泊，他駐足而站立.

“......在最后的最后，居然還能夠選擇原諒自己么？”

凝視著面前居然臉上攜掛著幸福微笑的尸體，面具下的眼中唯有感慨.

他本以為先前慌亂跑來朝自己報告此事的人只是小題大做，可沒想到真重回現(xiàn)場一看，竟是連他自己也不禁也有些感慨萬千.

畢竟......

“這可真是罕見吶......”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知不覺，唐蕭林的眼中已經(jīng)僅有強(qiáng)烈的厭惡：“能夠如此讓人作嘔的...自我感動.”

像是看見了垃圾，他轉(zhuǎn)身再次離開.

不過死了一個人.

一個早該死的人.

隨處可見，

棄之如履.

夜還很長，派對還在繼續(xù).

「復(fù)仇」還未結(jié)束，

虔誠邀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