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游記得,當時的自己,擠到了舞臺南側,從11名身著黑色亮片短裙的舞者的縫隙中,看著那個拿著話筒的女孩。
毫無疑問,她是發著光的。
無人能與那個閃閃發光的女孩相比。
那一刻的光芒,照亮了白玉瑋本該無趣的大學生活,也照亮了湯世游的前方。
湯世游覺得,應該是那一刻,他覺得這個女孩,他非要追到不可。
湯世游也的確是那樣做的。他的笑容突破了白玉瑋恐懼的屏障,卻沒有點燃白玉瑋內心的炙熱。
以至于大三下學期的時候,湯世游和白玉瑋因為未來何去何從的問題上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湯世游從沒覺得大學就是盡頭,他一開始的目標就很明確,要保研、留校,他喜歡大學無拘無束的氛圍,自由的私人生活空間,白玉瑋卻堅持要出去工作。
有一次社團開完會,湯世游留了白玉瑋陪他一起整理材料,想要借機試探白玉瑋對未來的規劃。
白玉瑋自然道:“我今年下半年就開始找工作。”
湯世游見勸了這許久,白玉瑋仍然油鹽不進,有些生氣。
湯世游皺眉:“我就納悶了,你怎么就那么喜歡出去工作?你一個小姑娘,出去工作,你知道外邊有多亂嗎?你知道會吃多少苦頭嗎?”
白玉瑋內心的苦悶無法向湯世游述說,她經濟有負擔,自覺讀了太多年書了,命運好像已經趴在她耳邊,反復強調,是時候了,你該承擔起你的人生了。
白玉瑋無法向湯世游解釋什么叫“經濟壓力”,那讓她感到羞恥。
于是,白玉瑋只好低著頭,倉促地收拾桌面。她用沉默,來對抗湯世游的堅持。
湯世游誤解了白玉瑋的沉默,繼續勸道:“如果你沒辦法保研,我可以陪你一起考啊,你不用怕考不上。”
這種懷疑,傷到了白玉瑋的驕傲,她回頭,面上略帶譏諷:“我不覺得自己考不上。我只是不去考。”
湯世游毫不覺得受到冒犯,驚喜道:“對呀,我也覺得只要你考,你肯定能考上!”
白玉瑋一字一句強調道:“我不會考的,我會工作。”
湯世游氣的眉毛跳了兩跳:“平時多少事兒我都讓著你,這么大的事兒,你能不能不要擅自做決定?”
白玉瑋接話道:“你也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我要對我自己的人生負責。”
湯世游怒道:“誰不讓你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問題是現在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去工作,我上研究生,我們生活軌跡都不一樣,我們以后怎么辦?!”
白玉瑋冷道:“你上學,我工作。還能怎么辦?”
湯世游怒不可遏:“行,行。還能怎么辦?那就這么辦唄!你這是真不拿我們的未來當回事啊。怎么勸你都不聽,你要撞南墻,那你自己撞去吧。”
白玉瑋低著頭,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好。”
湯世游心煩意亂,一腳踢開腳邊的椅子,大步走出會議室,摔上了門。
聽見湯世游的步子遠去,白玉瑋逐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收拾些什么,看著手下被自己反復整理的一疊紙,怔怔地出神。
為什么一定要工作呢?因為要賺錢養活自己。
繼續勤工儉學上研究生不好嗎?不好,她的存款快要不夠了。
她不想再過大學時候的日子了。永遠不敢生病,不敢旅游,不敢嘗試。貧窮不僅剝奪了她的體驗感,也剝奪了她的可能性。
白玉瑋耿耿于懷的是,她幾乎從沒送湯世游任何一件匹配得上他的禮物。雖然湯世游從沒要求過什么,從來只是讓白玉瑋陪著他玩鬧就好,可是白玉瑋卻總是處在這種沒有付出的惴惴不安中。
在白玉瑋心中,湯世游是無法無天的小王子,閃耀奪目。
她太窮了,她只能給她的小王子一些關心、一些體貼,除此之外,她無法給予更多。
被深深困在貧窮的牢籠里,白玉瑋小心翼翼地愛,如履薄冰地維護著她與湯世游的關系。
然而在未來的選擇上,他們終于出現了認知導致的選擇偏差。
白玉瑋是在一些同學上了研究生,與她聊起才知道,原來研究生的教育和本科時候的教育是不一樣的。成績好的研究生,獎學金可以覆蓋學費,以她的成績,她不用再為學費發愁了,甚至可以小賺一筆。原來研究生每個月都有生活補貼,可以保障基本的生活需要。運氣好的話,遇見好的導師,可以一起做一些課題,賺一點生活費。
白玉瑋不是不遺憾的。她沒有廣泛的社交圈,沒有長輩的關心教育,才導致對所有的信息都是閉塞的。
她不主動坦白自身的困境、沒有戰勝貧困的勇氣,為自己的“想當然”付出了代價。
白玉瑋想起后來與湯世游無窮無盡的爭吵,想起湯世游匪夷所思地瞪著她,不理解她的偏執,甚至懇求白玉瑋:“你就當是陪我讀研,行嗎?”自己那冷漠、堅決的堅持,說出:“你太自私了,為什么總把你的意志強加在我身上?”并且細數交往過程中,湯世游霸道、任性的一系列做法,毀滅性的預告了兩人就此分手的結局。
白玉瑋像背著沉重行囊趕路的旅人,偶然出現了一個愿意與她同行的伙伴,但她畏懼對方發現自己腳步的吃力,于是堅決地將對方趕走了。
湯世游震驚地聽著白玉瑋對他的埋怨,絲毫沒有察覺,原來白玉瑋對他,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滿的。
他既覺得震驚,也覺得委屈。白玉瑋數落的好多事,在他看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比如說她本就不想出門,但湯世游堅持呼朋引伴一起逃課去南山滑雪,她無奈妥協,一起去了。結果南山索道設備出現了故障,導致他們一行人在南山空中滯留了整整三個小時。然而湯世游沒有解釋的是,那一次大家的本意是去東北滑雪,他知道白玉瑋經濟不好,人又驕傲,不肯讓自己為她付錢,于是力排眾議堅持在本市以經濟實惠著稱的南山滑雪。大家都沒有玩好,回來之后湯世游備受埋怨。
湯世游頓覺心灰意冷,他的遷就和付出,她一點也沒有看到。大學這幾年,除了寒暑假,與白玉瑋在一起的時候,他幾乎都沒有去別的城市玩過,他本不覺得這有什么,與白玉瑋在一起,確實足夠他感到快樂與愉悅,一起彈琴唱歌、開展活動,在熱辣的空氣中汗流浹背,在刺骨的寒風中搬桌弄椅,他從來覺得,有你萬事足。
然而原來對方并不是這樣的,他已經盡了力,白玉瑋卻覺得是她一直在付出、在遷就。
湯世游冷了臉:“所以呢。”
白玉瑋問:“什么所以呢?”
湯世游道:“我總算明白了。如果我說,我不讀研了,跟你一起工作,你是不是要開始說,你想讀研了?”
白玉瑋說:“我沒有這樣想。”
湯世游道:“既然有這么多不滿,為什么不一早告訴我?我不會纏著你。”
白玉瑋不知道該怎么回應,說沒有很多不滿,他不會信,因為這是自己剛剛親口說的。然而湯世游不知道的是,縱使她說了這么多這么多的不滿,但她真的從沒把這些不滿當回事過。也許是因為她一生中,太習慣于妥協,于是在她心里,那些不滿統統都不重要,湯世游才是重要的。
湯世游聽不到白玉瑋的回答,低笑了一聲:“真是···”他想說笑話,想說誤會,想說這一切真是滑稽。然而這些詞匯,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湯世游于是道:“那我們都冷靜冷靜吧。”
白玉瑋沒察覺到這次冷靜,就是一道分界線。
從此,湯世游再也不主動找她,而她也一如既往,從沒主動找過他,
又一次社團開會,姜姜急急忙忙把她拉到一邊,問她:“怎么回事啊?湯世游說你們分手了?”
白玉瑋聽到“分手”二字,心臟被扎了一刀似的痛,渾身都失去了力氣。但同時,那痛覺讓她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好像走偏了的命運從此又回到正軌,她終于找到了她所熟悉的一切。
白玉瑋面上不顯。心想,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大三結束了,他們退出社團。再無交集。
那以后,越來越多人知道,他們分手了。
戀人的分手,竟然是被輿論確認的。
白玉瑋懵懵懂懂,湯世游也懵懵懂懂。
但在這一片懵懂中,一切都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