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婆婆娑娑如水，照得庭前細柳扶蘇。

殿外，有兩個神色緊張的舍人匆匆趕來，其中一個長得肥頭大耳，滿肚油腸，另一個則尖嘴猴腮，削瘦身材。

班恬見到他們時，正面不改色地坐在涼席上，眉眼展動之間，已然有了幾分明白之色。

瑾娘側眼打量著一前一后進來、統一著裝的兩位舍人，略略思索后，開口問道：“夜深人靜，不知兩位舍人，突然駕臨增成殿，所為何事？”

兩個舍人面面相視，眼珠滴溜溜轉得飛快，而后齊齊跪下磕頭請安。

靠右邊的那位削瘦舍人一臉精明之相，緩緩起身后，回話道：“啟稟婕妤，奴才來傳陛下的旨意，陛下宣婕妤去清涼殿問些話！”

瑾娘暗道:‘半夜三更傳旨，已經十分罕見，又宣召班恬去問話，看來今晚恐難將息呀！”不由而然心里顫顫不停，扭頭瞅向班恬，只見班恬愣愣思忖片刻，繼而不慌不忙稍稍整了整衣角，面色不改道：“東西搜出來示之于眾那一刻，本宮便知道大禍臨頭；罷了，樹欲靜而風不止，該來的總會來，便是想躲也躲不掉！”說著，面色如常起身。

瑾娘憂愁不安，順手撿起一件披風，小心翼翼地為班恬披上，然后緊隨其后。

這一邊，披香殿，芳柔沐浴過后，隨手擦了一把香粉。

就在她寬身解衣準備安寢時，妍兒面色焦灼地端進來一碗安神湯。

芳柔瞧她臉色不大對勁，遂開口問道：“妍兒，本宮瞧你臉色這般難看，可是外面發生什么大事嗎？”

妍兒勉強一笑，毫不隱瞞道：“奴婢不瞞容華，晌午的時候，王太仆在椒房殿搜到些東西，然后皇后娘娘就被帶到椒房殿，剛入夜了，才被送回椒房殿！”

芳柔淺淺一笑道：“趙氏姐妹終究不是省油的燈，她們得寵以來，總是心高氣傲，對皇后也是諸多不敬、倨傲散漫，如今仗著陛下恩寵胡作非為，眼高于頂，手腳想要往上伸展也不令人意外，可惜皇后娘娘樹大根深，她們斗起來誰輸誰贏還真是未知之數！”

妍兒見芳柔臉色回歸冷靜，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稟道：“奴婢剛才忘了說，班婕妤一個時辰前，也被陛下召到清涼殿問話去了！”

芳柔雙眼飛速移動，吃驚地轉過頭來，語氣疑問道：“已經入夜，后宮妃嬪大多已經歇息；陛下好端端的，為何單挑這時候問阿恬話？”

妍兒面色焦愁道：“事發倉促，奴婢也沒打聽清楚，只聽說白間搜宮的時候，在班婕妤的增成殿也搜到，與椒房殿一模一樣的污穢東西！”

芳柔大腦飛速運轉，重重地放下手里的安神湯，喟然長嘆道：“本宮一向觀人于微，倒是低估了她們姐妹的手段！這般雷厲風行，又巧妙布局想要一箭雙雕，同時除掉皇后娘娘與阿恬，意圖免去她們日后不少麻煩！”

妍兒心下擔憂道：“容華覺得，班婕妤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芳柔神色惛惛道：“本宮也拿不準，一面是新歡，一面是舊愛，兩者較量誰能預料？究竟如何，還要看清涼殿那邊的動靜！”

妍兒毛遂自薦道：“那容華您先歇息，奴婢再去清涼殿打探打探那邊的動靜！”

芳柔神色木訥地點了點頭，示意允準。

清涼殿，纏枝牡丹蓮花燈上的燭火玓玓閃爍不停，撲棱撲棱、忽明忽暗的燈火讓人心驚不定。

班恬自打被宣召到清涼殿，先是一動不動站著等了成帝等了一個時辰，而后成帝左擁右抱著趙合德與趙飛燕哈哈大笑進殿。

一見成帝進殿，班恬慌忙跪下。

成帝一聲不吭從班恬面前走過。

班恬雙膝跪在冰涼的地上，未至一刻，膝蓋已經有點酸痛并且這種酸痛慢慢遍布全身。

抬頭見成帝無動于衷，沒有打算讓自己起來的意思，班恬只好偷偷揉了揉發疼的膝蓋。

趙合德見成帝眉宇之間仍舊對班恬心存舊情，陰陰一笑之后，煽風點火道：“陛下，物證就在眼前，陛下怎么還不依照宮規處置班婕妤呢？”

成帝遠遠望著班恬處變不驚的臉龐，微微沉吟片刻，繼而單刀直入問道：“王振侍奉朕多年，他知道朕最討厭以下瞞上，王振對朕說這是從增成殿搜出來的東西，朕雖然知道此話不假，但心里還是有幾分疑慮。班婕妤，你對此作何分辨？”

班恬雙眼微微一抬，遠遠望著成帝，面色冷靜道：“世人愚昧往往相信親眼所見，可殊不知親眼所見之事，也常常是被有心人刻意安排誤導；陛下是天子，自然慧眼如炬，不會被眼前種種假象蒙蔽雙眼！臣妾實話實說，臣妾當真不知這東西為何能從增成殿搜出，更不知是誰費盡心思要陷害臣妾？”

成帝陷入長思，趙合德一瞅火苗不對，媚眼一橫道：“班婕妤自恃遍覽全書，向來能言善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怪能將黑說成白，顛倒是非，為自己開脫罪名！”

“妹妹稱贊本宮巧言令色，善于詭辯，那妹妹可真是夸錯了人！宮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合德妹妹才是最善于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人！”班恬直勾勾盯著光華正盛的趙合德，冷冷一笑道。

趙合德性子一急，慌慌道：“你！”

成帝眼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趕忙出言攔阻道：“行了，朕把班婕妤宣到清涼殿，朕還沒有問話，你倒是比朕還要心急！”

班恬冷眼旁觀著趙合德臉上顯示出微微不滿，繼而與趙飛燕相視一眼。

趙飛燕也瞟了班恬一眼，旋即開口道：“陛下，今日盍宮搜查時的確人多眼雜，但東西是王太仆搜出來呈給陛下，中間并無旁人插手，王太仆說這木偶是從班婕妤枕頭底下搜出來的，臣妾想，以王太仆淡然無為的性格，總歸不會要來陷害班婕妤你吧！再說增成殿是班婕妤日日安寢之地，班婕妤不可能會不知道寢殿枕頭底下，藏著這樣的東西！”

班恬立即反駁道：‘陛下，臣妾當真不知情，這東西被王太仆搜出來時，臣妾當場就蒙了，臣妾真的是被冤枉的！’

成帝臉上隱隱顯示出不忍之態。

趙飛燕察言觀色，毫不留情道：“要是木偶上面刻的是我們姐妹的名字，班婕妤或許可以免去一死，可是如今這上面刻的是陛下的生辰八字，詛咒陛下可萬萬不能饒恕！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班婕妤素日偽裝成恭敬守禮的模樣，骨子里未免太放肆囂張了吧！”

班恬目瞪口呆。

成帝仔細審視了扔在地上的木偶兩眼，繼續逼問：“朕只想弄明白，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只要你盡早承認，朕一定會從寬處理！”

班恬仰面望著昔日甜言蜜語，對自己恩愛有加的君主，臉上劃過一絲失落，道：“臣妾一向不信鬼神之說，陛下不是不知道！”

眼見成帝微微動容，班恬繼續振振有詞道：“再者，臣妾聽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臣妾修行持正，尚且沒有得到想要之物，難道說施行巫蠱之術，就能讓臣妾事事順遂？臣妾愚鈍，假如鬼神有知，沒有聽取臣妾詛咒陛下的惡毒語言，或者鬼神勞碌不停，根本無空理會臣妾日夜所求，那臣妾向鬼神訴說又有何用？所以，去向鬼神祈禱這等愚蠢蒙昧之事，臣妾絕對不敢做，還請陛下相信臣妾！”

趙飛燕眼見大事不妙，趕緊攢動道：“陛下，班婕妤這番言論純屬狡辯，她是想掩蓋真相，好讓陛下饒恕她！”

“呵！妹妹以為本宮想要隱瞞什么？本宮又有什么好隱瞞的？”班恬好比被人當頭一喝，急得臉紅面赤，迎面追問。

趙合德在成帝懷里原本一動不動，突然微微扭動一下身子，嬌聲軟語道：“班婕妤自己做的好事，自然只有自己清楚，我們姐妹又怎會知道班婕妤想要隱瞞什么？”

班恬鼻尖喘著大氣，嘴上擲地有聲道：‘兩位妹妹白日里污蔑過皇后娘娘，這會子又對本宮緊咬不放，看來兩位妹妹是要存心誣陷本宮暗施巫蠱之術、詛咒陛下不能長壽了！’

趙合德兩眼一翻道：‘班婕妤真愛說笑，難不成天底下還有人無病裝病嗎？妹妹可是被下蠱之人，害得整整疼了兩日兩宿！這份辛苦，婕妤能體會嗎？’

班恬瞅準時機，仰面問道：“兜兜轉轉半日，原來肚子疼的是妹妹呀！那可就與本宮沒有多大干系了！”

趙飛燕登時瞪大雙眼，班恬淺淺一笑道：“舍人們從增成殿搜出來的木偶，上面刻的是陛下的生辰八字，如果上蒼有靈，本宮祈求果真應驗，那也該是陛下出事，怎么輾轉移到妹妹身上發作呢？”

趙飛燕與趙合德一時啞口無言，繼而趙合德開口道：“椒房殿也搜到木偶，或許班婕妤與皇后娘娘密謀行事也說不定？”

“如果本宮真有心施行巫蠱之術，那本宮也該知道規避才是；宮里誰不知道皇后娘娘一向謹受宮規，尊敬陛下，本宮又不蠢不傻，怎么可能與皇后娘娘密謀行事？”班恬哼哼一笑。

趙合德眼瞅著理虧，順勢在成帝懷里鼓動兩下。

成帝思忖片刻，開口道：“班婕妤入宮十二載，一直貞靜幽淑，溫恭敬惠。朕相信班婕妤的為人，你們年紀輕輕，不可憑借朕寵愛你們，就一味刁鉆，造謠生事，也要適可而止，不要再逞口舌之辯惹朕心煩！”

趙合德與趙飛燕相視一眼，知道扳倒班恬困難重重，原先商定計劃已然失敗。

班恬見成帝相信自己，那把懸在心口的利劍頓時撤去，心中大為暢快。

成帝緩緩走下來，好言安慰道：“哎！快起來！朕明明知道你端靜持重，一向不愛爭風吃醋，也不摻和后宮爭斗，朕今日就不該聽信她們姐妹的話，召你來清涼殿問罪！”

“陛下沒錯，陛下要是不召臣妾來清涼殿，以后宮中指不定傳出什么風言風語，到時，臣妾想解釋都解釋不清楚！”

成帝眼神靜默，嘴上松動道：‘朕送你回增成殿！’

班恬愣了片刻，倏爾發現一雙纖纖玉手已經被成帝緊緊攥在手掌中間，于是心下稍快，步履輕盈而去。

清涼殿里，被無視留下的趙飛燕與趙合德一個面色如常，一個面色難看。

突然，趙飛燕怫然不悅道：“本想著用這件事離間班婕妤與陛下的感情，讓陛下疏遠班婕妤，誰承想咱們用力過猛，一來二去，反將陛下重新推到班婕妤懷里去！”

趙合德面容冷靜，目光幽暗道：“陛下已經猜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早晚會被廢黜！姐姐急什么？好戲才演到一半，后面只怕更加精彩呢！”

趙飛燕轉過頭來，望著趙合德志得意滿的神態，狐疑著問道：“合德，你在瘋言瘋語什么？我怎麼聽不大懂！”

趙合德額頭上的水晶吊墜一晃，而后淡淡一笑道：“本想著一箭三雕，現在看來也只能一箭雙雕，可是無論如何，到最后，收獲最大的還是咱們！”趙飛燕一時云里霧里，摸不準合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