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長得比他母親還要美上幾分，那眉眼比之記憶中那人的面容，失之清秀，卻更加艷麗動人，并非肖似其母，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雖是不同的品格，卻是如出一轍的風情，只一瞥間的脈脈，便將“紅顏禍水”印于腦海之中。

“你叫什么？你為何來這里？你……你想要什么？”皇后的聲音聽起來茫然而疲倦，卻一迭聲地問了出來。

宮室寬敞，久未有人，皇后的聲音便顯得尖利磕絆，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將些微輕塵激起，在空中緩緩浮動。一如此刻那些懸起的心，無處著落。

莫晗努力定神，慢慢抬起頭來，鳳眼眼梢微挑，眼波流轉在黯淡的燈火中，似乎含了溫情，又似乎極度薄情。皇后猛然抖了一下，憶起許多年前的某一個盛夏傍晚，那人在蓮池旁回過頭來，也是這般眼波流轉，望著她緩緩綻出一個笑顏，如蓮花次第綻放，檀口輕吐出清軟玲瓏，對她來說卻像是刀子一般凌厲的稱呼：“妍姐姐。”

皇后似乎終于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向后一仰，跌坐在紫檀木的椅子里。孫嬤嬤年約六旬，年老力氣不濟，沒有扶住她，跟皇后一起踉蹌數步，幸而一旁的周嬤嬤趕上前來，才堪堪扶住她坐下了。

孫嬤嬤查看了下皇后，并沒有撞傷，再抬頭望向莫晗的眼中，就涂滿了怨毒之色，她正要開口，卻見莫晗恭謹伏跪禮下去：“拜見娘娘千歲。學生是沈潛府中之人，隨主入宮祝壽。學生的長姐出來更衣，一直未歸，學生來尋她，迷了路途才信步至此，沖撞了皇后娘娘，絕非刻意，還望娘娘恕罪。”

孫嬤嬤板著臉：“娘娘問你姓名，怎的不答？”

莫晗直起身，秉持禮節垂首回答：“回娘娘，學生……姓莫。”

“姓慕？”孫嬤嬤的聲音陡然拔尖，瞳仁收緊，針芒一般銳利的目光透出凌厲的殺意。

“嬤嬤聽錯了，學生姓莫。”

“慕或莫都罷了。只是我竟不知，你還有個姐姐……”皇后忽然揮手，禁止了孫嬤嬤的話，似乎有些不確定。“你的姐姐可是親生？今年芳齡幾許？”

莫晗卻是遲疑了半刻，才輕音擲地：“回娘娘，學生與長姐，乃是雙生之子。”

“你——”

門外突兀的通報打斷了皇后的話：“娘娘，圣上臨時起意，已經離席往這邊來了，許是片刻便到。”

“知道了。”皇后立起身，自語聲中無盡落寞。“‘臨時起意’？每年圣壽佳節都‘臨時起意’來這里過夜，哪來的那么多的‘臨時起意’？！”

孫嬤嬤知她心緒激蕩，忙扶住她，勸道：“娘娘……”

“本宮無事，快出去迎駕吧。”皇后急急邁步，走到門口忽又停住，側轉頭來吩咐。“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本宮可以告訴你，但卻要你的姐姐跟你一起來聽。把他帶下去關好，絕不能讓圣上瞧見他。”最后一句卻是壓低了聲音對孫嬤嬤吩咐的。孫嬤嬤應下，兩人走出去，便有收到孫嬤嬤眼色的宮人將莫晗押往宮殿更深處隱蔽的靜室里去了。

莫晗望著那明黃鳳袍的身影隱沒在門外，才脫力一般輕飄飄地在宮人推搡催促間離開。沒有人知道，短短片刻，他已然出了一身虛汗。看似淡定穩重的偽裝散盡，惶急的心跳如鼓，恐懼一點一點爬上脊背。

如果不是說了謊，也許此刻他已經死了。而現在，靠著謊言拖延的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到莫晴發現他不見來救他。

莫晗死死咬緊牙關，在空無一物的靜室里席地而坐。他不想死，他還有生身秘密要探索，他不能讓莫晴因此傷心悲懷、形單影只。所以，他不能死。

“娘娘，怎么不將他就地滅口？夜長夢多啊。”孫嬤嬤微微弓著腰，陪皇后站在相思閣門口迎接明帝，輕聲勸道。

“你沒聽說，他還有個雙生姐姐？他若算貌似其父，就怕他姐姐肖似其母。所以絕不能讓圣上看到他們，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斬草除根，留著他，不怕引不出他姐姐，到時候……”

“娘娘英明，是老奴急糊涂了。”孫嬤嬤吐出一口氣。秋夜的涼風襲來，柳梢微動，她后背的汗著了風，貼在背上竟然涼意徹骨。她不禁抬頭去望皇后，掩映于鳳冠搖曳的珠穗后的側顏，端莊溫雅，目光卻堅定冷硬。

她的心，是冷而狠的。但是也只有這樣的心，才能有勇氣和氣魄，在那般年輕不經事之時，便果斷襄助當今皇帝更迭王朝的吧。

相思閣，自前朝起，就是整個皇宮內最特別的一處所在。

名為相思，竟起相思。

閣內極為幽靜清雅，回廊環繞山水環抱，一臺一木自有丘壑，器物無不精致，裝飾莫不溫潤，并不顯紙醉金迷之燦，卻端的是奢華高雅之貴。

相思閣的主人，原是前朝先惠帝高仁的皇貴妃，慕氏綾波，曾經寵冠后宮而長年風頭無兩。傳聞她美貌傾城，賢良淑德，溫柔恭儉，大方端雅，且是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茶藝女紅弓馬烹飪無一不精，又與惠帝青梅竹馬心意相通，雖因家世之故未能得掌中宮，但鶼鰈情深情誼甚篤更甚尋常。

慕妃自幼與惠帝相識，待字閨中時相知，入宮后十年相伴，惠帝更是傾盡全副心力，親自為她督建相思閣。慕妃榮寵不衰，更為惠帝誕下皇子，只可惜年幼夭折。后因獲罪，以有孕之身先被禁足相思閣，又被打入冷宮。惠帝薨逝之后，乾坤顛倒宮變之時，也正是慕妃臨盆之期。傳言中，慕妃香消玉殞，是胎死腹中一尸兩命，也并未伴惠帝葬入皇家陵寢，兵荒馬亂間尸骨無蹤，許是一抔黃土薄祭天涯了，如此佳人，香魂無依零落紅塵，端的令人唏噓不已。

而相思閣從惠帝薨后便被封禁，到了新帝登基后，也依舊如此，只是仍舊安置了宮人清掃打理，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系舊貌未動分毫，還有禁衛守衛。甚而連冷宮里慕妃住過的宮室，亦珍而重之地維護原狀。

這些被列為禁地之處，嬪妃宮人自然避之不及。但君心莫測，明帝興起之時在此處兜兜轉轉，亦被隱秘地閉口不談。

蛛絲馬跡是不可言說的皇室隱秘，皇后這些年已經看得淡了。無論傳言如何，事情的真相只有經歷者才有絕對的發言權，然而當局者迷，皇后卻是那個一直清清楚楚的旁觀者，冷眼觀望。

傳言總是夸大其詞的，所以才會有那樣多的天人傳說流傳世間，奉為神跡。

慕妃其實遠沒有那般仙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