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舟節緩緩臨近了。
當二愣和紅葉躡手躡腳地將那艘破舊的賽舟抬回長胡子的院子里時,里間的長胡子正看著二人搖頭晃腦左觀右看的神情滿是微笑。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還記得當初自己還算年輕,還沒有這么長的胡子,臉上沒有這么多的褶皺。
還記得當初潮平兩岸闊,自己的扁舟風正一帆懸,迎浪而上,勢如破竹。
連續五年的賽舟會冠軍,這是綠淵史上最偉大的成就。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繼續參加,這個成績將會延續到十場,二十場,甚至是三十場。
這樣的成就屬于自己那段崢嶸歲月,當然也屬于現在這樣充滿懷念的歲月。
二愣和紅葉偷偷走了。長胡子嘿嘿一笑,緩緩踱到了賽舟的一邊。
賽舟上斑駁的痕跡彰顯了歲月的無情,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
那個在外面世界曾經叱咤風云的年輕人,那個背著一把二胡踏遍大江南北千山萬水的年輕人,那個鎂光燈里孤獨啄步,用嘶啞的聲音唱出歲月洗禮的年輕人,當他第一眼看到綠淵的時候,他就知道,以前那個他,已經不復存在了。
綠淵是他的童話,在這里,他能實現自己的安寧。
走遍千山萬水,踏遍大江南北,為的是什么,不就是心里那種安寧的感覺么?
可惜的是,童話里的王子總有美麗的姑娘陪伴,而他的姑娘,卻并沒有跟著他一路而來。
他沒抱怨過。時勢面前許多選擇都是最恰實際的,那個美麗的姑娘,那個曾經為了他毅然放棄自己理想的姑娘,那個跟著他住在小屋巷弄,摒棄燈紅酒綠的姑娘,他沒理由懷疑她曾經愛過,因為那么多年月的積累并不是一段演繹。
過去了!過去了么?
也許真的過去了,也許一切就只剩下了他皮箱里那張簡單的合影。
長胡子自嘲地笑笑,轉眼又想起了綠淵里那個美麗的身影。
是不是該去看看她了?他猶豫。
最近的他總是無故的失眠,或許是因為那對外來的父女又喚起了他曾經的記憶,或者是,自己這記不清年月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年輕時候的沖動?
她被譽為綠淵史上最美麗賢惠的姑娘,卻因為自己這一把胡須終身不嫁。
那一年,他剛得了第五次賽舟大賽的冠軍,榮譽和她一起走來。他當初還年輕,她更只有二十五歲。
她用自己繡了五年的一件披風表達深藏心底至少五年的愛意。而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誰?
搖搖頭,長胡子唏噓了幾句。
嘶啞的喉嚨已經不復往昔,但內心里復活的沖動卻讓他情不自禁哼起了年輕時候的歌:
歲月里我闖過東西南北
看著你跟著我如此疲累
你的眼眸是我回程的渴望
卻被我不小心遺忘進時間壁壘
哪一天,我的翅膀能放下過去
忘記你忘記我只記得現在未來
穿越這世間東西南北
沒了你的追逐我終于放慢了腳步
卻發現折翼的心沉淪在滄海里
忘了飛
……
“如果哪天你剪去了胡子,記得來娶我回去……”
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叮囑,這一刻,心里塵封了許久的感情彷如突然暴躁了起來。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古井不波淡看塵世,沒想到卻在自己都忘了年紀的歲月里,陡然升騰起一絲熾烈的火光。
該去見見了。他低哼了一句,緩緩走回自己的屋子。
隔壁屋子里,郭淮雨聽到長胡子的歌聲突然一震。
那熟悉的旋律讓他想起一個人來,那個斜跨一柄二胡走天下,靠著不算搖滾不算通俗不算美聲的唱法征服大江南北的人,那個幾十年前突然消失,像一場過眼煙云稍縱即逝卻帶給流行樂壇無限回味的人,是他么?
他沖動地站了起來,這一刻,長久平復的心又顫抖起來,因為他知道,那個人,還在書畫界翻云覆雨談笑風生。水墨丹青,水墨丹青,這個大賽的名字,就是他曾經走南闖北留下無數奇跡后桀驁的命名。
他又忽然坐了下來,多少年了,這個人的一切就這么沉浸在綠淵里。他的榮耀,他的光輝,他在外面的一切,就這樣全部隱藏在綠淵里,現在的生活,或許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綠淵,到底深藏有多少神奇能掩蓋住一個人炙熱的光芒?他沉默了。
******
紅色的紅葉山,臨菇茸的一面筆桿直立。
紅葉和二愣坐在突出的石臺上,遙遙望著對面的山峰。
郭詩晴坐在他們的后面,遙遙支起一個畫架,用一支新作的毛筆緩緩將顏色涂抹上去。
酒妞坐在郭詩晴的旁邊,一邊看著郭詩晴作畫,一邊瞅著對面的紅葉山,郭詩晴畫的,正是紅葉山的峰頭。
一只巨大的水鳥臥在酒妞的旁邊,抬頭看一眼郭詩晴的畫框,不時用巨大的鳥頭蹭幾下酒妞的小手。
一會后,郭詩晴的畫作就要完成,紅葉緩緩站立。
郭詩晴猛一抬頭,忽然間想到了什么,她將畫紙的下方空出的地方深深勾了幾筆。然后在山腰處畫了一只巨大的鳥影。那鳥張開了雙翅,在云中穿梭,說不出的神駿。
大鳥看到畫上面的鳥影,歪著腦袋不停地打量起來,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畫好了大鳥,郭詩晴在大鳥的脊背上輕輕畫了幾筆。轉瞬間,一個衣衫單薄,神采飛揚的少年瞬間躍然紙上。他衣衫飄忽,發際齊整,他登鳥望遠,一飛沖天!
酒妞一下就看得入迷了,望著畫里的人物,轉頭看一眼石臺上站立的紅葉,酒妞的小臉又紅了。
郭詩晴看出酒妞的喜歡,于是伸手在畫作的一側寫道:紅葉處,相思生!
隨手將這幅最近最滿意的畫作遞給酒妞,在酒妞紅的像火一樣的嘴唇上輕輕一抹道:“怪不得紅葉喜歡酒妞了,這嘴唇,嘖嘖!我把你紅葉哥送給你了。”
酒妞嗔怪似地別她一眼,迅速將畫作拿到手里。
她低頭一寸寸看過去,山風輕送,發絲吹過娥眉,斜斜得,漂染成了相思。
二愣轉頭看了一眼郭詩晴,沖著郭詩晴道:“蟈蟈,給我也來一張?!?
郭詩晴一時興起,又鋪好畫紙,瞅一眼擠眉弄眼的紅葉,然后一筆筆勾勒下去。
二愣很緊張,一動不敢動。
紅葉慢慢踱到郭詩晴的背后,逗一會大鳥,轉頭看一眼畫布上二愣的形象。只見那畫紙上郭詩晴的筆鋒婉轉,不一會,一只胖乎乎的豬崽就出現在石臺邊上。
紅葉哈哈大笑,那邊二愣慌忙道:“哥,嚴肅點,不要影響到蟈蟈!”
任是一向作畫心靜如水的郭詩晴聽到二愣這句話后也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嗯,嚴肅點,你看你的就行,吵什么吵!”
眼看著一只豬崽躍然紙上,郭詩晴又渲染出一片茵茵草地,澄凈池塘。
好一幅和諧的圖畫。
正要收筆的時候,紅葉嘿嘿笑道:“你這個地方應該這樣!”
說完不由分說搶過了畫筆,在那豬崽的身側劃出一只巨大的翅膀。
郭詩晴雙眼圓睜,正要說話間,卻見紅葉筆鋒一轉,詩意般將一個女孩畫在了翅膀上方。
郭詩晴驚奇于紅葉的手法,待仔細看的時候,才發現畫里的女孩跟自己竟是有些神似。
她猛然意識到紅葉是拿她取笑,當下一手搶過畫筆,重重畫在紅葉的臉上。
二愣見兩人畫來畫去,一直不敢動彈。又見郭詩晴畫完了紅葉,伸手就要將畫紙撕去,慌忙跑上前搶到手里,低頭一看樂呵呵道:“好畫,好畫!”
酒妞抬頭問:“姐姐,你們畫的什么?”
郭詩晴一言不發,看著二愣捧著畫作出神欣賞的神態,突然間小臉通紅,像極了對面紅葉山上,血一般的浪漫。
欣賞了一陣之后,山頭傳來了二愣的聲音。
“哥,那豬崽是你畫的吧?”
“嗯?”
“我就知道,蟈蟈希望我飛起來……”
“……”
那一年,紅葉二愣都十二,蟈蟈十五,酒妞十歲。
******
紅色的紅葉山,臨禿鷲山的一面,山勢斜緩上沿。在層層紅葉茂密覆蓋的中間,一處永遠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裊裊升起一縷青煙。
在林立的紅葉樹林里,有一處格外清凈的院子。院子的前方,一處安靜的石桌邊坐著一位耄耋老嫗。她頭發花白,臉上也布滿了歲月的痕跡。但是一雙眼睛卻分外明亮,充滿了秀氣。
她不斷伸長脖子,緊緊盯著對面的禿鷲山下。看著禿鷲山下為了迎接賽舟會忙碌的人們,心里不住翻騰。
她的眼神忽憂忽喜,她的神情忽笑忽靜,盡管歲月已經磨礪了幾十年,卻依然留存著一絲熾烈的希冀。
又是一屆賽舟會,他,會來么?
長胡子說,紅葉山,也叫相思山。
紅塵遠近,原本竟只有一山之隔。
一念執著,卻分不清是誰,虛度了誰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