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生：

自從你離開，我的生命里就剩下了兩樣事情可做：尋找你，和，等待你。我一直都很恨自己，怎么可以將失去記憶的你，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留在一群你完全陌生的人身邊？

這個世界上，如果一朵冬菇都不能守在另一朵連根的冬菇身邊時，還能期冀誰會對你真心的好？如果連姜生都會遺棄涼生的話，還有誰，肯為你千山萬水的，來尋找？

程天佑：

因?yàn)槎茫源缺？墒牵瑢Σ黄稹４藭r的我，面對著此時的你，即使懂得，也無法慈悲。佛祖的慈悲，超度不了我們愛情中的結(jié)。

只能超度它成灰。

01 你們倆夫妻可就太陰陽失衡了，需要調(diào)理一下內(nèi)分泌系統(tǒng)。

我不知道如何來講最近這件煩心事的前因后果——痛苦的失眠，無休止的穿越假想，和舉動異常令人崩潰的“冬菇”。

我以為這該死的頭疼和失眠，是因?yàn)閯倓偦氐竭@座舊日的城市，突然孤單；或者是某種難見天光的思念，令我如此。

可是，失眠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我進(jìn)入可憐的睡眠狀態(tài)之后，竟然又在夢里進(jìn)行我的穿越之旅——其實(shí)，穿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如果我能穿越成宋玉的夫人潘安的妻，可是偏偏我每次在夢里不是穿越成羅家英版的唐僧，就是穿越成女猿人！跑到水邊看看自己當(dāng)時的樣子，我直接被嚇醒了。

然后，繼續(xù)失眠。天佑很正經(jīng)地給我提議，姜生，其實(shí)，你可以養(yǎng)一只貓。貓是一種很嗜睡的動物，想必，你也會受它的影響，睡眠質(zhì)量會有很大改善的。

我當(dāng)時很疑惑，心想，為什么不是養(yǎng)一只豬呢？貌似豬這種東東比貓還嗜睡吧。但是，后來，正在我糾結(jié)地思考著，到底是養(yǎng)豬還是養(yǎng)貓才能更好地改善我的睡眠時，“冬菇”一馬當(dāng)先地闖入了我的生活——確切地，應(yīng)該說是，一只貓，闖入了我的生活，然后，我將它命名為“冬菇”。

事情緣起于某次與金陵一起逛街。

四年的時間，不是很長，但足夠我們的年少時光滄海桑田。四年前走在這條街，我的身邊有兩個很好的姐妹，一個是飛來飛去的小九，一個是恬靜溫柔的金陵；而四年后，那個總是豪氣沖天的小九，就這么消失了，消失在這條街，現(xiàn)在我的手邊，唯一可以握住的，只有這個叫做金陵的女孩子的手。

你為什么還要回到這個城市啊？

這句話，本來正是我剛要開口問金陵的，沒想到，卻被她搶先問起。

是啊，四年前，我去了廈門，她去了青島。來不及悲傷的時光之中，我們以為這將會是永別。可是，如今，我們倆卻又回到了原點(diǎn)，回到了那個曾給過我們傷害的老地方。

我看了看金陵，又瞇著眼睛看了看太陽。是啊，為什么還要回到這個城市？

我說，金陵，我和你一樣。

我和你一樣。放不下惦記的人，放不下過去的事。我總是擔(dān)心涼生，他在我每日每夜的夢境里，憂傷的表情憂傷的眼睛憂傷的臉。

我還掛念著北小武，掛念著小九，我總覺得他們應(yīng)該幸福地在一起。既然那么多傷害都一起經(jīng)歷過了，既然喜歡到可以不去計較不去在乎這些傷害了，那么小九，你應(yīng)該回到我們身邊的。還有天佑，我總是想起四年前的火車站，他越過重重人海，跑到我面前，汗水黏濕了他的頭發(fā)，他拉住了我拖行李箱的手。我記得他當(dāng)初手指的冰涼，眼神的焦灼和黯然。還有，他說的那一段長長的表白——“如果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用這么蹩腳的方式，只為了能跟那個女孩說上一句話，你能明白他的心嗎？”然后他就長久地看著我，滿眼傷感滿眼期望。

每一次，想起火車站離別的月臺前的程天佑，我總有一種千山萬水的感覺。

所以，千山萬水之后，我回到了原地。就像你一樣，因?yàn)槟阃涣颂於鳎v然他曾經(jīng)是一個魔鬼一樣的男子。可是，怎么辦呢？誰讓我們喜歡的人，讓我們?nèi)绱烁市那饺f水地追隨？

正當(dāng)我和金陵沉浸在傷感的記憶中，難以自拔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小生靈的眼神比我倆還要傷感。是一只灰色的流浪貓。它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和金陵，不肯離去。每當(dāng)人少的時候，它就跳到我面前，看一眼我的鞋子，揚(yáng)起腦袋，沖我“喵喵”地叫，眼神傷感得讓人心碎。

我跟金陵說，你看，我這人不僅人緣好，連貓緣都好！其實(shí)，我心里想，會不會是轉(zhuǎn)世的小咪呢，從我的回憶中跑了出來，如此傷感地看著我。但是又一想，不對啊，小咪應(yīng)該還在天堂等著來世替我做涼生的妹妹的，怎么可能臨時變卦變成一只貓呢？估計當(dāng)了一輩子貓，早已經(jīng)膩歪了做貓的日子了吧。

金陵奇怪地看著這只奇怪的流浪貓，要知道，流浪貓生性對人很疏離的。她搖了搖頭，看了我一眼，說，姜生，八成這只小貓是“腦癱”，貓里面的智障類，所以，會對你這么親熱！

我越聽越不對味，感覺金陵的話里面大有“物以類聚”的味道，有點(diǎn)影射我也是智障類生物的意思。

我為了撇清自己和這只弱智的貓是一類生物，所以，就沒有再做停留。和金陵繼續(xù)前行，一邊走路，一邊談?wù)摫毙∥洌退罱砩鷫羲赖纳睢?

金陵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姜生，你知道不，北小武最近有新歡了，據(jù)說是在泡吧的時候認(rèn)識的哎。

什么？我嚇了一跳，倒不是因?yàn)楸毙∥洌驗(yàn)槲一貋碇螅毙∥湟呀?jīng)跟我介紹了他無數(shù)的“新歡”了，估計那都是唬人的。他就是想讓我看到，他不惦記小九了，他過得很好。可是，鬼都知道，他怎么可能忘得掉！我嚇了一跳的是金陵居然會這么八卦，難道做了記者之后，她也被同化了？

我說，你不是要加入狗仔隊了吧？

金陵白了我一眼說，別說這個了，你看我們倆還正被貓仔隊跟蹤呢！

我回頭一看，那只灰色的小流浪貓還是很固執(zhí)地跟在我和金陵身后，眼神隨著我腳步的行走變得越來越傷感，喵喵的叫聲也變得越來越哀怨。

我轉(zhuǎn)頭對金陵說，別管它了。我又問金陵，那個，北小武的新歡叫什么呀，什么模樣啊，多高啊，家在哪里啊？

真嘮叨哎，你以為你北小武他媽啊，大姐！金陵埋怨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個小姑娘名字挺喜慶的，叫八寶，我在秀水山采訪的時候見過他們。小姑娘圓鼓鼓的，有點(diǎn)小小的嬰兒肥，你可別說哎，她的眉眼里，還真有小九的那種味道！

八……八寶？我看著金陵，心想，小“九”，現(xiàn)在是“八”寶（粥），下一個呢？“七”劍！嗯，七劍下天山。再下一個呢？“六”神（沐浴露）。然后就是“五”谷（豐登）、“四”羊（開泰）、“三”花（聚頂）、二……二百五、一？一根筋！這不，個位上的自然數(shù)全都湊齊了嘛！

正當(dāng)我心里規(guī)劃著“武哥自然數(shù)女子別動隊”時，一輛寶藍(lán)色的寶馬車緩緩?fù)Ｔ诹宋疑磉叄嚧熬従彽亟迪聛恚粡埦聼o雙的臉出現(xiàn)在我和金陵面前。

天佑？金陵看了看車?yán)锏哪凶樱Φ溃悴皇且獙M(jìn)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護(hù)吧？程天佑笑了笑，眼睛里流淌著溫柔的波光，說，我倒是想啊，只是我們生龍活虎的姜大小姐，怎么可能讓我給看住了呢。說完，他看了看我，問，姜生，逛累了沒有啊？累了的話，我就送你們回家。不累的話，你們繼續(xù)逛，我在后面慢慢跟著就是。

算了吧，我可不想被一輛這么拉風(fēng)的車給跟著，太不適合我們這種平民氣質(zhì)了。說完，金陵就拉開門，上車了。天佑沖我笑了笑，說，姜生，上來吧。

我看了看天佑，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最近為什么會總是尾隨在我身后，因?yàn)楹芏嗵烨埃以偪竦卦诠飞献分惠v白色林肯跑，因?yàn)椋覐哪擒嚧袄锟吹搅四菑垷o數(shù)次在我夢里出現(xiàn)的容顏。

這張臉，曾經(jīng)讓我走過了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

這張臉，讓我失魂落魄地在無數(shù)個路口，無助地哭泣。

我曾拿著印有他相片的尋人啟事，站在每一個繁華的地段，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發(fā)放，然后深深鞠躬；深深鞠躬，然后繼續(xù)發(fā)放……我請求路過的每一個人，若是見過他的話，一定要告訴我，他在哪里。

可是，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無數(shù)面龐從我眼前閃過，有冷漠的、有憐憫的、有無動于衷的……但是卻沒有一張臉龐，是你的。

很多時候，天佑找到我，都會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他曾勸過我，他一定會找到你，不需要我如此盲目地來尋找。可是，我卻做不到，安靜地等待那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的關(guān)于你的消息。

很多時候，在我最難過，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我總感覺，你就在我的身邊。仿佛只要我一回頭，你就會微微笑，向我走來，然后拉著我的手，仿佛一切的傷害都不曾有過一樣。時間還停留在那一天，你對我說，姜生，回家吃飯了。

你在我的身邊。這是我的錯覺嗎？可是，我總感覺這行色匆匆的人群之中，有你的氣息、你的影子、你的味道。

直到那天，我看見了那輛白色的林肯中，有一個像極了你的影子。

你可以笑我，眼花了；也可以笑我，人傻了。所以，我追著那輛車，停不了步子。最終被尾隨其后的一輛小甲殼蟲瘋狂地撞飛在路邊。

很多很多的血，從我的身體里流出，就像泛濫的清水河一樣。

在那一刻，我迷離的雙眼，仿佛看見那輛白色的林肯車停下，看到一雙憂郁至極心疼至極的眼睛，看到那張精美的容顏，他緊緊地抱著我，近乎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姜生，姜生！

我漸漸地昏迷，那個影子也漸漸地淡去。仿佛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只有程天佑心焦如火地坐在我的身邊，滿臉心疼的表情。他見我醒來，輕輕地喚我的名字，姜生，姜生。

突然之間，我分不清程天佑和涼生的樣子。他們的面孔，就這樣，在我眼前交替著，一會兒是車禍昏迷前的涼生那雙心疼的眼，一會兒又是病床前程天佑這張滿是心疼的臉。

我對程天佑喃喃，我說，我看到?jīng)錾耍艺娴目吹經(jīng)錾耍?

可是天佑卻說，是你的幻覺，姜生。別騙你自己了。求求你！沒有什么白色林肯，也沒有那雙憂傷的眼！姜生，一切都是你的幻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脊背微微地一直，眼睛里散開了像煙花墜落般的蒼涼。

是幻覺嗎？當(dāng)時的我，不肯相信。一直沉浸在車禍的瞬間，涼生擁抱我的剎那。所以，我并沒有聽進(jìn)天佑的勸阻，而是用盡全身力氣摔下病床，企圖爬出醫(yī)院，尋找那輛白色林肯，尋找我所見過的涼生的影子。

輸液瓶重重摔在地上，鮮紅的靜脈血液剎那間逆流出身體，我受傷的腿也劇烈地疼痛起來。程天佑絕對沒有想到會是如此場面，他一邊呼喊醫(yī)生護(hù)士，一邊抱起地上的我。

就是在這萬般疼痛之中，我依舊不停地呼喚著那個讓他整個心都碎裂的名字——涼生！涼生！

所以，自從那場意外，我康復(fù)出院之后，每一次外出，程天佑定會在某個時刻開著車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想，他一定是怕極了那樣的車禍，更害怕我隨時出現(xiàn)那可怕的幻覺，然后深陷，最終，受到了怎樣的傷害自己都不知道。

無可否認(rèn)，那一次事故，讓程天佑極其挫敗。他無法想象，只不過是一個幻覺，只不過是涼生的一個影子，都會讓我瘋狂至此，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所以，很多時候，我和他，都不提及“涼生”這個名字。

他痛。我也痛。

另外，我也不再提及，我曾看見過一輛白色的林肯，看見過涼生，他就在我的身邊。我知道，這一切，就像天佑說的那樣，只是一個幻覺。

一個可以讓我毀滅的幻覺！

金陵上車后，看了看一直愣在車邊的我，很疑惑，姜生，你在想什么呢？快上車啊！不會是舍不得那只弱智的流浪貓吧！

我剛上車，就聽那只灰色的小貓叫聲變得甚是凄厲，即使是骨肉分離，估計都叫不出它那種聲音來。

天佑皺了皺眉頭，看著路邊那只“哭爹喊娘”叫個不停的小貓，問我，姜生，你怎么著它了？搶了它的口糧嗎，它叫得這么人神共憤？

金陵笑了笑，說，這只貓暗戀上你家姜生了，趕緊開車走吧！否則你家姜生恐怕要變成貓夫人，而不是程夫人了。

金陵的話，讓天佑很受用，他微笑著開車離開。

我白了金陵一眼，她總是拿我和程天佑說事。金陵偷偷地笑，在我耳根悄悄地說，姜生啊，你看，我這算不算賣友求榮啊！

我心想，要是真能求榮的話，你還不直接將我掛在鉤子上，稱兩論斤地當(dāng)我是豬肉給賣了！但金陵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笑著說，切，姜生，你真小心眼，看我這么多年來，可是對你不離不棄的！

還沒等我好好回味金陵這個“不離不棄”，那只灰色的小流浪貓已經(jīng)徹底給我上了一堂課，什么叫“不離不棄”！

——這只貓一直跋山涉水，跟著我回到了家門口！

當(dāng)我和金陵從車子里下來，再次看到這只灰色的小流浪貓時，徹底震驚了。看著它風(fēng)塵仆仆地追了我十萬八千里后，不得不折服于這貓咪的執(zhí)著！我心想，難道它如此幼小的心靈也能辨別出我就是它這一輩子難得的“明主”嗎？

我問金陵，難道我臉上果真寫著：偉大、美好、善良、智慧等等字樣？

金陵撇撇嘴，笑著說，我估計啊，你臉上大概用隱形的貓文刻著 “我是一條魚”的字樣。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了，收養(yǎng)它。先不說它這詭異得厲害的執(zhí)著，說不定，還真如程天佑所說的，它會拯救我這不可救藥的失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