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的日子說來就來,照畢業照,領畢業證,辦完一切離校手續,鄴海盲然的站在校園里,別了,我親愛的校園,別了,我的少年時代!他心里明確的感到,這輩子可能從此就與校園無緣了,這輩子也許再也不會走進校園了,這座留下了他的窮酸和凄荒的校園,這座留下了他奮斗和淚水的校園,他們從此將天各一方。還有他的好朋友秦珊,聽說她已經上班去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每天都在干什么?
懷著種種難舍難分的情愫,懷著種種迷茫和惆悵,鄴海背起裝滿鋪蓋和自考書的編織袋,走出校門。他離開校園的時候已經沒人送行了,因為同班同學大多數已經上班去了,留下的一小部分找不到工作的也基本上回老家了。他是宿舍里最后一個離開的。他并不覺得有多孤獨,這時他有一種強烈的愿望,他很想回家,因為兩年來他沒有回去過,每次過年都是在馮師傅的水果灘上過的。家里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每次明霞來信都說很好,母親的身體也好,她的學習也好,明霞今年已經到高二了,再過一年,她就要考大學了,相信她的來信說的都是真的,還說父親現在不用到水泥廠去曬土了,家里湊錢買了二十只羊,父親現在每天都去溝里放羊。鄴海懷著種種憧憬,踏上了回家的長途班車。
盡管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想到了家里的種種慘像,尤其是母親。但推開門的一剎那,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屋子里有一股刺鼻的氣味迎面撲來,嗆的他接連咳了幾聲。母親仍舊躺在炕上,頭發全白了,稀稀疏疏胡亂盤在頭上,她的眼眼已經深深的陷了進去,眼角沾著幾粒眼屎。她的手背青筋突起,瘦的只剩下了筋和骨頭。他幫母親翻身,發現母親的左半個身子已經壓爛,好幾處往外流著膿水。母親身子下的一張破羊毛氈上滿是斑斑點點的血滓。他忍不住一陣難過,兩顆淚水滴了下來,滴在母親的臉上。
人長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鄴海真不知道父親這兩年是怎么過來的,一方面要操心他們兄妹倆的學費,一方面還要伺候癱瘓在床的母親。他的日子過的何其艱辛啊!
他回到家剛好是下午,父親放羊還沒有回來,妹妹仍在學校里補課。所以家里很安靜,他在母親身旁坐了好久,母親講話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感覺到她說的每個字都是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口的。鄴海靜靜的聽著,默默的流淚。他在心里不住的發問:我該怎么辦?今年學校已經不分配工作了,是呆在家里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參加自考呢,還是想別的辦法,來改變家里目前的困境。他一次次的問自己,始終找不到答案。
晚上天快黑時,父親趕著羊群回來了。
二十幾只羊一下子涌進院子,本來很小的院子顯得熱鬧起來,父親在后面把羊趕進了圈。他跟在父親的身后,看父親默默的忙碌著小院里的一切。
父親圈好羊,他端上了早已做好的飯,父親邊洗手邊問他:“學校畢業了,縣上今年聽說不分配工作了,你咋辦?”
“我想在家里一邊照看母親,一邊參加自學考試。”他低聲說。
“啥?供你上了三年學,就蹲在家里,還不夠給我丟人!”父親提高了聲音訓道。
半天,鄴海沒說出一句話,一勺一勺的給母親喂飯,她已經吃不下多少飯了,剛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鄴海看著母親的樣子心里特別難受,不爭氣的淚水又涌上眼眶。
“哭啥?你媽已經這樣了,再沒治了,你也別呆在家里,看著心煩,過兩天長江要去銀川打工,聽說他今年承包了好多活,你跟他去工地上做個技術員。前幾天我已經跟他說好了。”父親給他安排著未來。
“我不想去,打工我還不如待在金城,至少還有同學和老師在,互相還有個照應。”其實鄴海是想說還有秦珊在,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同學和老師。
“隨便你,反正別蹲在家里,二十歲的人了,也該到外面去闖一闖了,我像你這么大時已經在內蒙干好幾年活了。”
那天的談話很簡短,總是三言兩語,他起初設想的一切都落空了。父親堅決不同意他待在家里,父親說人需要到社會上去鍛煉,只有融入社會才會有發展的機遇。當然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大體意思就是如此。
于是,在鄴海回家待了兩天后,留下一堆已經考過的自考書,帶著《古代漢語》,背起他的鋪蓋卷,再一次的踏上了開往金城的長途班車。他要開始尋找他的未來,家、留給父親操持,母親、留給父親照顧。他真的不忍心再多看一眼母親。其實在農村,有好多人都是這樣,長年累月躺在病床上,任憑病魔一點一點蠶食,最后終老。但他的母親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啊,為什么老天這么不公平,為什么偏偏讓他的母親攤上這么個病。
他無法回答,只記得臨行前父親跟他說:“這幾年你們倆上學,你媽看病,我已經借下了兩萬多塊錢,你現在長大了,也應該替我想想辦法。”
鄴海清楚,父債子還。他心里明白,父親說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激勵他看清楚這個現實,不管你參加什么自考不管你在學校里取得了多么大的好成績,沒有一絲經濟收入都是扯淡。他這是更為婉轉的讓他從自己給自己制造的優越感中走出來,確實有一段時間,由于他在自學考試方面的一次又一次成功,給他贏得了好多他以前從未敢想過的名譽,比如同宿舍的同學不再瞧不起他的寒酸,盡管他們仍舊在一起喝酒唱歌,盡管他們仍然像以前一樣迷茫,但是他們從心底里佩服他的執著,佩服他的自學方法。當然,他的自學考試也引起了學校里老師的關注,尤其是給他們帶過結構力學的楊老師,其實楊老師就是他們學校的學生,只不過比他早三四年,留校任教,她當時也是因為參加自學考試,中專畢業時就考完了大專,現在聽說本科也快考完了,為此學校才特意將她留校的。記得有一次在上結構力學課時,楊老師發現了他上課時在看自考書,下課后走到他跟前問他報什么專業,為什么在課堂上也看自考書。
他給楊老師講了他報的漢語言文學,說他不喜歡搞建筑,還給她講了他打工的經歷。楊老師說不喜歡建筑就算了吧,喜歡文學,就好好的學,只要堅持下去,肯定會有結果的。
他很感激楊老師的鼓勵,坐在長途班車上,他在腦子里開始思考到金城后到底去干嗎?到金城后住在哪?他該怎么樣去實現他的夢想。車窗外面是漆黑的夜,偶爾會遇到對面駛來的車燈,一瞬間的光亮閃過之后,又是漫長的漆黑。
臨畢業時,楊老師還說過:要是實在找不到工作,她的幾個同學都在建筑公司工作,可以幫忙聯系一下,先找個吃飯的地方,然后再接著去考自考。
這時,他開始認真的思考楊老師當時說這句話的意思,看來老師早已經料到他們畢業后的無路可走,她早以知曉一個參加自考的中專生,畢業后將會面臨著怎樣的艱辛和困惑。也許,她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也許她的同學和朋友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在鄴海的心里油然升起。他不禁為他在畢業前能碰到這樣一位老師而感覺到欣慰,他更多的是開始思考到金城后如何去找楊老師,如何請求她幫忙聯系一份暫且可以安身的工作,他的心里煩亂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