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浪成于微瀾之間
書名: 羨云作者名: 仨貍貓仆本章字?jǐn)?shù): 4646字更新時間: 2019-11-13 21:51:56
“真是出門沒看黃歷。”場上大部分人大約都在這么想。
喜歡背地里議論各府的是非是一回事,被是非中的主角抓到聽墻角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鐘府家大業(yè)大,這位鐘三小姐更是萬千寵愛于一身。
三撥人遙遙相對,后邊趕上來的鐘大奶奶幾步上前來,正要詢問。卻剛好順著沈黎幾人的方向看到了院子中央,白著臉的珍二奶奶、三小姐、四小姐;再順著那邊突兀立在籬笆前的丫鬟,又看到了站立不安的四位女眷夫人。
她雖不知道前頭發(fā)生了何事,但不過一瞬就已經(jīng)判斷出眼下的情勢,必定與府中幾位女眷有關(guān),事情可能還十分糟糕。
鐘大奶奶一時也顧不得去梳理事情的來龍去脈,先是飛快的推了推秋三奶奶,“三弟妹還不領(lǐng)著少夫人和胡夫人去換衣服,再耽擱下去,待會正席都要開始了。”
秋三奶奶瞬間醒過神來,忙擠出一絲笑容朝著沈黎福了福。帶著點(diǎn)歉意又帶著點(diǎn)懇求道:“少夫人,我?guī)硪惶幵鹤尤Q衣裳吧。這里人多,恐怕唐突了夫人的清凈。”
沈黎本就沒打算再給院子中的人,多添一份難堪。因此眼神都沒往那邊瞟一眼,轉(zhuǎn)過身就打算和黎玥一起隨著秋三奶奶離開。
秋三奶奶松口氣,跟鐘大奶奶對視一眼,又別過頭去扶著胡夫人:“胡夫人,也要累您再多走一趟了。”
“無妨無妨。”胡夫人尷尬的笑了笑,“正好走走,待會好空出肚子多吃點(diǎn)府上的美味佳肴。”
鐘大奶奶見秋三奶奶這邊沒有問題了,總算心下松了些許。她理了理衣裳,打算再去領(lǐng)走那邊四位還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夫人們。
“等等,那邊的可是洛陽縣主?”高傲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輕顫,也帶著無法掩飾的痛苦。院子中的鐘琪,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猛地站起身來,咬牙看向了沈黎這邊。
其他人不約而同的一愣,都不知道這位鐘三小姐想要干什么。
鐘大奶奶朝珍二奶奶焦急地遠(yuǎn)遠(yuǎn)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早就清楚這位三妹妹的性格,知道要是由著她說下去,今日說不定就會弄出個無法收場的局面。
本就是深受公公婆婆喜歡的長房幺女,又得幾位兄長全心全意的愛護(hù)。要是在她們兩個親嫂子眼皮底下,出了遭人恥笑的差錯。不說重了,長輩和夫君那邊幾頓訓(xùn)斥肯定是少不了的。
珍二奶奶靠近鐘琪,扶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好聲好氣的壓著聲音勸道:“三妹妹,咱們先別說了。這里人多,有什么事情咱們過后再談。”
鐘琪白著一張臉,掙脫了珍二奶奶的手。朝著沈黎這邊高聲道:“縣主不敢進(jìn)來嗎?我們鐘府雖然比不上鎮(zhèn)南王府勢高權(quán)重,但梅園卻是南域第一園,難道也入不了縣主的眼嗎。”
沈黎心下嘆氣,或許是自己也曾有過幾番凄苦的心境。如今對這位鐘三小姐的失態(tài),倒能勉力多包容一層。
鐘家人不上臺面的算計(jì),固然讓她生氣。然而眼下這位鐘三小姐,卻似乎與她想象中的世家貴女并不一樣。
她拍了拍一旁黎玥伸過來的手,對著她輕輕笑了笑。隨即她的目光,在面容晦澀不明的胡夫人身上一掠而過,也朝著對方笑了笑。
院子里的花草伺候的很茂盛,比起梧桐院,這里的品種要更繁雜稀罕一些。然而這一切都比不過院中煢煢孑立、面目蒼白的美人來的讓人驚嘆。
世上的美人,沈黎見得多了。能讓她看進(jìn)眼里的,卻沒有幾個。
鐘琪的美約莫是能與沈大小姐平分小半秋色的,但與沈大小姐傾國傾城的柔弱美不同的是,鐘琪的美猶如月射寒江、霞映澄塘,一眼就給人很深刻的侵略感。
這樣的美人竟然是顧韞差點(diǎn)要議親的女子,沈黎神色有瞬間的黯然,她在心下暗付道:“若不是這橫插一刀的圣旨,以鐘小姐這等的姿色與云哥結(jié)為連理,大約也是一樁美好的姻緣。”
沈黎怔怔的望著對方,心中不由自主的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來。似乎此情此景此人曾在之前的某個地方,一模一樣的見過。
論理,她與鐘琪該是對立的關(guān)系。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她從見到鐘琪的相貌到這會,心里除了一股奇怪的、克制不住的親近熟悉感,其他的什么情緒都沒出現(xiàn)。
沈黎有些茫然,又有些驚詫。說起來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好幾次她對上顧韞時也曾出現(xiàn)過此類奇怪的情況。
黎玥在一旁瞧著她神色幾變,不由有些擔(dān)憂的拉了拉她的衣袖,挨著她低聲道:“要不咱們還是先走吧,這邊讓幾位少奶奶去處理。”
沈黎還未待答言,鐘琪卻又逼聲問道:“縣主何故不言,是心中看我不起,覺得我是個笑話嗎?”
“三妹妹!”兩聲一高一低的斷喝,從鐘琪的兩位嫂子口中同聲而出。
鐘大奶奶急行幾步,以手壓著鐘琪的肩膀,“夠了,到此為止。你趕緊回房去休息,這里自有我和你二嫂處理。”她說著又朝一邊低垂著臉的鐘瑜道:“二妹妹愣在這里做什么,還不扶三妹妹一起回去。”
鐘瑜眼睛里飛快的閃過一抹嫉恨,面上卻越發(fā)恭順。她拉了拉鐘琪的袖子,“三妹妹,我們回去吧。你要是想出來玩,咱們先回去換身衣裳。”
“我不回去!”鐘琪猛地甩開了她們的轄制,眼睛里面的光芒灼烈的讓人不敢直視。
“從小到大,你們都哄著我,捧著我,不停地說我會嫁給鎮(zhèn)南王府大公子顧韞。天上地下獨(dú)此一人,鐘家再不能為我選出第二個這樣杰出又適合我的夫君……”
鐘琪的一張俏臉早已被眼淚鋪滿,說出來的話都帶著一股苦澀。“洛陽縣主,你肯定想象不到這樣的生活吧吧。身邊所有的親人、朋友,不斷的重復(fù)告訴你:你將要、必須、只能嫁給一個人。我用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接受了這件事,臨到頭卻又突然告訴我,公子另有她娶,讓我另擇良人。”她慘笑一聲,喘了口氣斷斷續(xù)續(xù)道:“而我不能哭、不能鬧,甚至連多問幾個為什么都不能,否則就是不懂事、不知道體貼長輩們的為難。”
在場的人默然無言,沈黎的眼睛卻泛起了一絲奇異的光芒,她在心里默默念道:“開頭沒問我要不要,結(jié)束也不問我愿不愿意。”
“開頭沒問我要不要,結(jié)束也不問我愿不愿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來多少女子兼是如此過完一生。
也許鐘家的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畢竟顧韞這樣的男子,確實(shí)少見。鐘府這么多女孩兒,鐘家的長輩們卻獨(dú)獨(dú)選中了鐘琪,未嘗對她不是一種厚愛。
但一旦十幾年的盼望,陡然落空得失所望。所承受的負(fù)面影響,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來說,自然也是沉重的。
沈黎尚且有一番感想,更莫說在場的其他人。大家雖覺得往日鐘家的姑娘過于跋扈。但這會聽了鐘琪一番話,也不由都有些傷感。
物傷其類,秋鳴也悲。沈黎清了清喉嚨,轉(zhuǎn)頭看向鐘大奶奶。“那邊幾位夫人,想必有些迷失方向,不如大奶奶和三奶奶先遣人送她們回花臺那邊?”
頓了頓,她又客氣的朝著秋三奶奶笑了笑。“咱們久離席位,三奶奶還是先陪著胡夫人將衣服換了。咱們這一去不回的,若不先回去一個,荀夫人那邊還不當(dāng)以為出了什么事。”
秋三奶奶跟她對視一眼,又遲疑著看了看黎玥。隨即定下心來朝著沈黎認(rèn)真福了福。“這里就有勞少夫人了,胡夫人我先帶您去那邊的客房換衣服。”
胡夫人有些不安的張了張嘴,隨即還是什么都沒說,跟著秋三奶奶走了。
鐘大奶奶瞧了眼仍是神情倔強(qiáng)的鐘琪,恨得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從蓮花門那邊領(lǐng)著四位夫人離開了。
珍二奶奶拉了把默默立在一旁的鐘瑜,也朝著沈黎福了福。“少夫人在此稍坐歇息,我送了二妹妹就馬上親自來領(lǐng)您回去。”
“好,多謝二奶奶。”沈黎欠了欠身,點(diǎn)頭應(yīng)了。
場中一時只剩下沈黎、黎玥、鐘琪以及幾人隨侍的丫鬟,沈黎又朝徐姑姑吩咐道:“麻煩姑姑去給青杏領(lǐng)下路。”
徐姑姑心中對著沈黎無限驚詫,沒想明白對方為何要管這一樁費(fèi)力不討好的事。
前頭的局粗糙又簡單,她跟沈黎一樣早早就看了出來。只不過沒有想到戲中戲里竟然還有人一個接一個的套局中局。
她既看不起眼皮子淺、手段又低劣的胡夫人,又有些喟嘆大家族里的這些彎彎繞繞,從古至今從北到南,總是沒什么新花樣。
不過盡管她此刻還沒看明白沈黎的意思,卻并不妨礙她體察上意、做好主子交代的事情。她躬了躬身,轉(zhuǎn)身帶著一個小丫鬟去了。
黎玥踟躕了下,在沈黎耳邊問道:“我是不是也要避下嫌?”
沈黎搖搖頭,像似對著她又似對著鐘琪無奈的道:“我想這會鐘小姐,應(yīng)該不希望與我獨(dú)處才對。姐姐為人爽朗豁達(dá),不是需要避諱的人。”她說著又朝還在努力瞪視著她的鐘琪,柔聲道:“現(xiàn)在我們可以好好談?wù)劻耍娦〗恪!?
鐘琪面色冷寒,語氣卻有些不易察覺的茫然。“跟我談什么?談顧韞的舉世無雙,還是談你也是被逼無奈?”
沈黎好脾氣的笑笑,“前者不必我贅述,想必鐘小姐比我更懂;后者雖說實(shí)話有些氣人,但鐘小姐確實(shí)說的沒錯,我的確是被逼著應(yīng)下這樁婚事的。”
大約沒料到沈黎居然這么直接,鐘琪眼中閃過一抹無措,但隨即又板上了一張臉,光潔的下巴微抬:“這樣的風(fēng)涼話,縣主說出來也不怕閃了舌頭嗎?”
難怪黎玥要說她沒有心機(jī),特地在自己面前提那一句。這樣耿直又不饒人的性子,也不知道鐘家是怎么教養(yǎng)的。按理來說,如果是打算備嫁鎮(zhèn)南王府,就絕不該養(yǎng)成這樣純粹簡單的性子才對。難道就因?yàn)殒?zhèn)南王府那些奇奇怪怪的條列,所以干脆往率真了養(yǎng)?
“我們素未謀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我又何必以話來蒙你。只是大家同為女子,又都各有各的一份苦楚,所以才愿意與你多聊幾句。你要是再這樣兇巴巴的,我可就真不跟你講話了。”
見對方既要端著,還要使性子,沈黎說話的語氣也變了些。她是因著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覺想拉她一把,但并不代表她自己就得為此受氣。
鐘琪被堵的面色一哽,不由就有些訕訕。
沈黎遞過自己的帕子給對方,又輕聲對鐘琪身后的丫鬟吩咐道:“去給三小姐打盆水凈下臉,這季節(jié)一臉淚風(fēng)吹多了仔細(xì)傷著臉。”
那個被喊到的小丫鬟,猶豫著看了下鐘琪,見小姐沒有其他表示,只得躬身應(yīng)了。
“我不知道鐘家的其他人,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的事情。反正也不是什么隱蔽的事,我無妨再說給你聽聽。我的長姐沈薇,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太子妃。傳聞我母親懷她時夢見明月飛入腹中,出生之日室內(nèi)紅光圍繞、香風(fēng)陣陣,路過的靜福寺大師言她將來必定貴不可言,絕不可妄以許人。”
“就是那位‘恨我不為男,以救百姓之苦’的沈大小姐?”鐘琪冷嗤一聲,問道。
沈黎嘴角彎了彎,點(diǎn)點(diǎn)頭。“我的母親因此被加封超出父親官職的誥命,我的姐姐也被冊封為了宣容縣主,沈氏一門由此更上了一個臺階。而我,據(jù)說我母親從懷我那日便開始日日害喜,臨產(chǎn)時又折騰了三天兩夜。接生的婆子都說,要是再晚那么一盞茶的功夫,就只能去小保大。”
“啊!”
鐘琪不敢置信的驚呼了一聲,在對上沈黎含笑的眼睛后,瞬間眼神游移開來,下意識地看向了旁邊的花架。
“母親產(chǎn)后本來強(qiáng)健的身體,因此變得不好。我又開智晚,處處都體會不到長輩的上意。一來二去,與母親落了個兩看相厭的境況。最后我被送去云州老家,由族里的老人撫養(yǎng)。當(dāng)然往后的因緣際會就不必說了,那又是另外一個很長的故事。總之我說這些是想讓鐘小姐明白,這世上的事甜苦相倚。你的痛苦只是在你看來很嚴(yán)重,但只要出了這個府門其實(shí)就算不得什么了。為情愛所棄,總好過為親人所棄。更何況……”沈黎微微一頓,面上帶上了些促狹的笑容。“更何況之前沈小姐說到底也只是被脅迫的單相思罷了。”
鐘琪瞪大眼,看敵人一樣的瞪著沈黎。她的眼睛極大,也很美。
沈黎倒不覺的這樣是被冒犯,畢竟美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很美的。
“你不怨恨她們嗎?”忍了半天,鐘琪終于冷冷的道。
“小時候怨恨過,后來也就看開了。”沈黎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淡淡的道。
黎玥在一旁紅著眼睛,伸出手覆在了沈黎的手上。動作小心翼翼的,帶著安撫和寬慰。
“那后來呢?都不管你的死活了,又哪來的臉把你找回去,替了這樁婚事。”
“我若說沒有生氣你們肯定不信,但其實(shí)也沒生多久的氣,更多的是一種無奈。自古以來的道德倫理太重了,我背不起來,也不希望真正對我好的人去背著,所以也就半推半就應(yīng)下了。”
她說完含笑著站起身來,“眼下鐘府闔府上下都對你滿懷歉意,任取所需。這固然是對你的愧疚,但也是對你的鐘愛。你若不想再遭遇更大的不幸,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最好見好就收。或可趁此謀求另外一條適合你的路,女孩子自由自在得償所愿的少。趁著還能予取予求的時候,三小姐早作準(zhǔn)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