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依照俗禮,親朋好友互相拜年,連日來上門的不少,今早料想該是沒什么人了,一家人就去堂伯家里小坐。吃過午飯,一起閑話家常,也甚是熱鬧喜悅。近晚,橋橋和暖暖玩的乏了,嚷著要回家,本也是要走的,此時正有了恰當的理由,便起身告辭。
呆在屋子里未曾發覺,到門口出了車子,才曉外頭,天色晦暗不明,鉛云低垂。一行六人慢慢走到庭院,雪片就紛紛揚揚的飄落在發梢,迎著風冰涼的貼上臉頰,溫柔而冷冽。
”喔,媽媽,媽媽,下雪了。“大人們還沒什么反應,兩個孩子已經拍著小手歡喜的跳躍著,還跑著去接飛舞的花兒。”你看吶。“
“真的呢。”鐘寧瞧著快樂的忘乎所以的小家伙們,也很是開心,“新年的第一場雪。”
雪聲又密又急,不多會兒功夫,只見屋宇已經覆上一層輕白。漸下漸大了,孩子們的新鮮勁也過了,鐘林這時也從停車場走近來,便同妻子一起,牽著一雙兒女回家。
“猜著兩個小不點會賴著玩會雪。”剛推開門,換好鞋的橋橋和暖暖就撲倒爺爺奶奶腳邊,老人輕緩地撥掉發上衣襟處沾著的雪沫。
年輕的夫妻倆,相互撣了撣一身的寒氣,笑著坐過去。先回來的父母準備了熱騰騰的姜茶,示意倆人一人喝了一大杯,還誘哄著孫子孫女喂了大半碗。望著黑幕沉沉,其實也不給五點不到,兩個小家伙大概是午間沒睡,這會子懶洋洋的,就給他們退了衣衫,抱進房間睡覺。
鐘林站在樓梯口,父母依偎著窩在沙發里,看著喜慶的節日小品,隱約聽得見臥室妻子給小兒講故事的聲音,一切美好和諧。然而,他的心頭沉甸甸的,像窗外的天一樣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自孩子房間走過來,就看到他蕭瑟的背影,心忽的就疼了。鐘寧不知道又是什么觸動了關于她的開關,這么多你,那人看似不再,卻是無處不在。
和父母打了招呼,兩人趁著反光的亮色,走進了雪地。
樹梢房沿曲徑草地,白茫茫的一片,晃得人眼睛脹痛發干。那些她對于雪的執著,記憶猶新,呼之欲出。
在一起的第一個冬天,她所在的城市下了很大的雪,銀裝素裹,純白明凈,宛若童話里的城堡。程晨拍了許多照片給他欣賞,山水草木,亭臺樓閣,道路行人,他最喜歡那張她和雪人的合影,帽子圍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裝的她,只余一雙清澈的眉眼,盛滿了喜悅,不用猜她被遮住的唇角,一定綻放著最干凈的笑容。
她說,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他說,看你那么怕冷,趕緊回家呆著,別凍成雪人了。
話雖如此,他卻在次日買了一大早的車票,來到千里之外的新城,她的身邊,這個驚喜讓她高興的不得了,套上羽絨服和靴子就飛奔到了車站,抱住他不撒手,感動的眼眶紅紅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大雪在夜里悄無聲息的停了,此時云霧里的太陽探出了半個腦袋。緊緊相擁的戀人,在冬日毫無溫度的天光下,感受到了彼此火熱的內心。
在此之前,程晨尚想晚些時候再安排鐘林見父母,現在她特別愿意毫不猶豫把他帶到家里,告訴爸爸媽媽他就是她要嫁的人。但見,他出門匆忙,似乎什么也沒有準備,雖說不圖他的禮物,可初次登門,總歸有欠妥當,況且正是臨近春節。鐘林也意識到這點,怪自己一時冒進,忘了周到,也就沒提去拜訪她父母一事。
第二年,本來約好了,陪她一起回家,車票都定了,卻臨時因為論文耽誤了幾天。后來由于積雪不化,封了路,她擔心安全問題,就讓他不要過去。于是,風霜雨雪憑天意,相思無奈苦等待。
好不容易車子能夠開通行駛,又被趕著回家過年的人,擠到往后排。終于再次踏上奔向她的旅程,并且故意說車次晚點,將到達時間推遲,怕她早到在車站受涼。可是一出站,就見她笑吟吟的看著他,理了理圍巾,說出本趟車的起止時段,他的小心思暴露無遺。怎么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呢,可他忘了這列車她更熟悉,不曾晚點過。
而今雖然溫度頗低,寒風凌冽依舊,雪卻停了幾日。
暑假因為父親出差,所以鐘林未能去程家拜訪。這次是籌備已久,與未來岳父岳母見面。二老是知識分子,但并不是做學問的人,也是十分隨和,加之程晨是獨女,對待女兒喜歡的人,他們很是慎重。鐘林覺得兩人的日常與自己父母挺像,從而亦不拘束,侃侃而談。
程家父母對這個恭謹謙遜,誠實穩重,勤快能干的小伙子相當滿意,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家閨女很是疼寵,知道她的口味喜好。并且對他們也是禮數周到,非常尊重,由此可見家教良好,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兒。再說樣貌上等,面目和善,家境富裕。聽說他頭次來北方,就邀他小住,讓程晨陪同游玩一番。(當然要隱瞞他去年來過,不然誤會了可能會壞事。)
兩三日下來,仍是不見雪的影子。年節愈近,鐘林也不好久留,便告辭返程。
第三年更是戲劇化,他們早早就抵達新城開始盼雪,約好一定要等到。
日如逝水流光淺,眼見天越來越冷,漸次降溫,可就是不落片雪,倒是黎城幾十年不遇的飄了一場小雪。市民們特別激動,到處奔走相告,又舍不得踩了雪,連車玻璃上的都舍不得刷下。
而北方,持續的霜凍,許多小區的水表管道都破裂壞掉,不久,程晨家也未能幸免,搶修需要功夫,所以全家要暫時去伯伯家住。鐘林自然要離開,不得不放棄和她的約定。
她說與伯伯家的堂姐感情十分好,小時候經常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后來姐姐因為一個人離開了小城,再也不曾回來。伯父伯母不贊成姐姐和那個人在一起,據說他有黑道背景。她雖然也擔心姐姐,但是更羨慕姐姐的勇敢,為愛情的執著無悔。她最喜歡姐姐的名字,程曦
一周后,期待的大雪姍姍來遲。
鐘林回家后,尋了許久,在一棵存著微雪的樹下,拍了照片給程晨。后來有次翻看她的日記本,發現有一頁貼著這張他唯一和雪的留影,挨著的是她長發銀白,笑靨如花,旁邊有一句題詞:霜雪染滿頭,算不算白首?
原來,她從不說的情話,全然在心底。執著的希翼能和他一起雪天漫步,一起白頭,天荒地老。
可惜,回想起相戀的七八年,他和她竟是一次也沒有陪伴彼此賞過雪,難怪不能天長地久到白首。
大學畢業后,鐘林就去公司接受培訓,其實幾年來假期他都在基層鍛煉,以普通應聘的身份,父親從沒給特權。但是既然他得負起重擔,自然是要作為管理者,所以需要更加嚴酷的教育。
父母沒有強迫他一定接手公司,甚至問過他的意思,試探他是不是喜歡去管理公司,說他不用有壓力,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但是且不說中石是父母一手建造,凝聚了他們的半輩子心血,他也自覺做生意經商有意思,并無反感之意。
程晨為了他,在這座難得有雪的城市留了下來,因而終究遺憾。他們與雪的一再錯過,是他們分離的征兆。亦是在這城她遇見了另一個人,最后陪他遠走。
“鐘林哥哥,我們回去吧。”鐘寧見天色已晚,橋橋和暖暖興許都醒了,爸爸媽媽可能也等著他們回家吃飯,忍不住提醒在這大雪紛飛里漫無目的亂走的人,他目光游離,失了心魂般,若不是她跟著,幾次他差點撞上路燈,拐彎也是她給拽回來。倘是他一個人,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曉不曉得有人等他回家。
低頭看到女子頭上銀白,恍惚間喉頭哽咽,幾欲落淚。大步轉身往回走,挽在男子的手腕,失落地垂下。
”你們兩個孩子,這么大雪,也不知道帶把傘。“未到門口,卻聞母親憐惜的責怪。
“媽,我們就出來一小會兒。“
”那。。。“
”行了,雪天就適合夫妻出來走走,一不小心就白頭,我可清清楚楚記得你當年的話,這會知道怪孩子。“母親還想說他兩句,被撐著傘的父親打斷了,”你媽年輕的時候可沒少玩雪。“
”要不然能和你拴著一輩子。“母親臉上似浮起少女時的嬌羞,撅起嘴倪了一眼老伴。
”好了,回去吃飯,橋橋和暖暖都起來了。“
傘下母親攙著略微佝僂的父親,慢慢的走,影子在雪地上重合在一起。自六年前一場大病后,父親的身子大不如往日,而如此冷的天,仍陪著母親出門。父母是最好的榜樣,他也曾許愿和她一起老去,而她如今在那人身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