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是一個無情的人，從來就不知道疼惜任何人，他不曾停息片刻，讓人們有足夠的時間暢想自己的青春歲月。時間，那么麻木的“滴答”向前，人的青春也就在這“滴答”之間，一點點耗盡。

轉眼間，已是1935年盛夏，嘉萱與俊毅結婚也已經(jīng)大半年。而就在前兩個月，嘉綺也為康家添了一個男孩，小名“旭兒”。這對康家上下來說，都是莫大的喜事。康太太與康先生望著白白胖胖的小孫兒，常常樂得合不攏嘴。當然，這對黎家來說，也同樣是喜事，雖然是外孫，但到底是有血緣的，何況又是黎家的第一個孫子，因此這江敏儀也是隔三插五的就往康家跑，去看她的小外孫。反正兩家隔得也近，也不落俗禮，康家倒也不介意。可是，有的事就是那么難以預料，就在這一片詳和、喜悅之中，有一些陰霾也在悄然的向著這個家襲來。

這一天下午，江敏儀又去到康家看完她的小外孫，回到家。她照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報紙。可是，悶熱的天氣，使她煩躁不安。她隨手拿起一把檀香扇，呼呼的扇著。一絲絲清涼的風，讓她平靜了許多。可是，沒扇幾下，她的手便酸了。停下來，又是一陣心煩氣燥。江敏儀瞥一眼，正在客廳里做家務的陳媽，說道：“陳媽，這大熱的天，你就別忙了。再說，你這樣忙進忙出的，我看得頭都昏了。”

陳媽轉過身來，說道：“太太，我見你一進屋就煩躁不安的，要不我去為你做一點兒冰鎮(zhèn)銀耳，解解暑吧！”

江敏儀想了想，搖搖頭道：“算了，你也別弄了，我看我也吃不下。我還是上樓沖個涼好了。”說完，江敏儀便站起身來，準備上樓。這時，院子外忽然響起一陣門鈴聲和“哈利”的狗吠聲。

“喲，這么熱的天氣，誰會來呀？”陳媽望一眼江敏儀，隨即便開門去了。

江敏儀也不急著上樓，又重新坐回了沙發(fā)上，等著來訪的客人。過了一會兒，只見陳媽領著一位中年婦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那中年婦人約莫四十多歲，手上挎一竹籃，一身短打扮，黑布綢的褲子，冬青色的棉質(zhì)滿肩上衣，頭發(fā)往后梳成一個髻。她的穿戴雖是下人裝束，但也干凈利落，舉止也得體，像是見過些世面，想必是曾經(jīng)在某個有錢人家做過事。

“太太。”那中年婦人微笑著上前與江敏儀行禮。

江敏儀有些犯疑惑，再次仔細打量著這中年婦人的樣貌。只見她面容清瘦，額頭及眼角已經(jīng)爬上了些深深淺淺的細路。不過，依稀也能看出她當年的清秀模樣。江敏儀越發(fā)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那里見過。

“太太，我是青蓮呀！在成都的時候，我曾經(jīng)服侍過你。”那中年婦人望著江敏儀說道。

“青蓮......”江敏儀在記憶里搜尋著這個名字，“青蓮！”她眼前一亮，終于將這個名字與腦中的記憶對上了號，她驚喜的看著青蓮，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你是青蓮？真是好久不見了。”

“是呀！太太，是我。”青蓮激動得眼眶含淚，“自從我離開黎家，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怪不得太太都認不出我了。瞧我現(xiàn)在的模樣，儼然就是位老媽子了。”

“歲月不饒人，我們都老了。”江敏儀也若有感慨的說道。

緊接著，青蓮一邊將提著的竹籃遞到陳媽手中，一邊又對江敏儀說道：“這次來，我也沒什么好帶的給太太。這是我臨行前，從自家菜園子里摘的一些瓜果蔬菜，新鮮著呢！帶給太太嘗嘗鮮。”

“你有心來看我，我就高興得很，何必帶什么東西呢？”江敏儀一邊拉著青蓮坐下，一邊說道，“我知道你們種菜，一年到頭也不容易。還不如你自己留著，到市場上去多換些錢。”

“不要緊的。雖然，我們這些小戶人家不富裕，但到底也不愁吃穿。現(xiàn)如今，我丈夫在一家有錢人家里作管家，三個兒子也大了，都在工廠里作工，一家人倒也過得去。”青蓮輕聲細語的說道。

“這樣聽來，你過得還不錯。”江敏儀一邊說著，一邊又示意陳媽把青蓮拿來的那些瓜果蔬菜收下了。

待陳媽轉去廚房后，江敏儀又對青蓮說道：“看到你如今過得好，我也放心了。當初，我也是迫不得已放你們走的。”

“太太的顧慮，我們都明白。”青蓮很是通曉情理的答一句。

江敏儀無奈的笑一下，不知道青蓮是不是話中有話。接著，她望著青蓮說道：“那一年，你離開黎家后，我才聽人說那時候鄉(xiāng)下正在鬧瘟疫。”

青蓮吸一口氣，說道：“是呀！那一年，我離開黎家后，回到老家，才知道村子里正在鬧瘟疫。村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的家人也不知所蹤。我沒地方去，便又想著回成都城幫傭去。回了成都，我便在城里到處打聽，看有沒有需要用人的人家。可是，一連幾天下來，工作也沒找到，這也算了。”青蓮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可人倒霉起來，連喝涼水都塞牙。就在這時候，我身上的錢全給人偷去了。”

“什么？還有這事？”江敏儀吃驚道，然后用著懊惱及責備的語氣對青蓮說道：“你既然沒地方去，為什么不來找我呢？”

青蓮微微對著江敏儀笑一下，心想：當初就是你逼著我離開的，我又怎么敢去找你？江敏儀似乎看懂了青蓮的心思，便也不接話，繼續(xù)聽青蓮講下去。

青蓮或許也不想江敏儀太尷尬，便又接一句，“那時候太太你已經(jīng)和少爺回重慶了。”

江敏儀恍悟的點點頭，青蓮便又繼續(xù)說道：“我無處可去，錢也沒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那一天傍晚，我便獨自坐在河邊發(fā)愣，當我準備離開時，腳下一個不穩(wěn)，便跌進了河中。”

“哎喲！這可怎么辦才好？我記得你不識水性的。”江敏儀睜大眼睛說道，意識完全沉浸在青蓮所講的故事中。對！這對江敏儀來說，的確就像聽一個故事一樣。

“是呀！那河水很深，完全踩不到底，我拼命的掙扎，心想這下肯定是沒命了。”說到這里，青蓮又對江敏儀笑一下，這次的她笑容顯得和窩心，“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只手抓住了我。再后來，我被救回了岸上。”

“哎！這可真驚險呀！”江敏儀舒一口氣，“那你有沒有看清楚救你的那個人？”

“恩，看清了，那人就是......”青蓮忽然止住，沉一口氣，慢慢說道：“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丈夫。”

“你丈夫？”江敏儀聽到這里，不禁驚嘆道：“這還真是緣分，是你們兩個的緣分。”接著，江敏儀又繼續(xù)說道：“聽你這么說，你丈夫一定是位好心人。這些年，他對你好嗎？”這一次，江敏儀是真正打從心里關心青蓮。

“恩，他對我很好。”青蓮說道。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江敏儀望著青蓮，只見她眉頭微蹙，幾次欲言又止，一派為難的樣子。江敏儀也不問她原因，只是心里暗自納悶。

“太太，我......”青蓮終于開口。就在這時，隨著一陣皮鞋聲的漸近，黎璽濤走了進來。青蓮立刻住了口，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少爺......”青蓮望著眼前這位年過五十的男人，有些猶豫的叫道。

“還少爺呢！”江敏儀也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用手絹掩嘴笑道，“瞧他這兩鬢的白發(fā)，早成老爺子了。”

“對，對，該叫老爺了。”青蓮看看江敏儀，又看看黎璽濤，“你瞧這日子過得，都二十多年了，我真糊涂。”

黎璽濤一臉的疑惑。面對眼前的青蓮，他雖然覺得有幾分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她是青蓮呀！”江敏儀對黎玉濤說道，“在成都的時候，她曾經(jīng)在我們家做過事的。”

這樣一說，黎璽濤多少有了些印象。他恍然大悟道：“一恍二十多年了。想當初你在我們家那會兒，還是個小姑娘呢！”

青蓮抿嘴淺笑，很是感慨。隨后，他們?nèi)擞肿聛黹e聊了一會兒，便快到晚飯時間了，江敏儀留青蓮吃晚飯，但青蓮說還要趕著回去給上工回來的丈夫和兒子做晚飯。江敏儀也不好再留她，只得讓她離開了。

江敏儀望著青蓮離去的背影，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覺得青蓮的突然到訪，并不是如此簡單，應該是有什么事才對。但是，究竟是為什么事呢？



又說嘉萱在李家的日子，她早已經(jīng)習慣這種人前人后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管她與俊毅的關系如何，她與李家這個大家庭到底還是相處得不錯的。平日，沒事的時候，她也會和自己的婆婆以及幾位姨娘，或是妯娌，打打麻將，消磨一下時間。

這一日，嘉萱又和兩位姨娘在自己大嫂——燕慈的房間打牌。突然，俊毅的小妹——婉玲從屋外沖了進來。婉玲今年十七歲，是俊毅的三姨娘所生，盡管是庶出，但這女孩子生性活潑，又是李家唯一的女孩兒，倒也十分討俊毅父母的喜歡，五個哥哥也疼她。

“怎么你們還在這里打牌呀？”婉玲氣喘吁吁的對著大家說道。

“這大熱的天，不在房里打牌，做什么？外面多熱呀！”說話的是俊毅三姨娘。俊毅的父親除了俊毅的母親這位正房太太之外，還娶了四位姨太太。而俊毅的母親則生了俊毅的大哥和俊毅兩兄弟。俊毅排行老四，老二和老三是二姨太所生，老五以及這位婉玲小妹便是三姨太所生。四姨太嫁進李家雖然也有五、六年，但至今未為李家生下一男半女，不過好在她還年輕，生得又是花容月貌，服侍男人的手段又有一套，俊毅的父親把她當掌上明珠一般，她在李家的地位絲毫不遜于其他的幾位姨太太。這樣的一個人多，妻妾也多的大家庭，表面上雖然是風平浪靜，背地里各自都有各自的打算和心思。

婉玲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倒了一點水，喝一口，說道：“我們家來客人了，你們也不出去看看。”

“我們家的客人還少嗎？又不缺這一位。有什么可稀罕的？”二姨娘拿起一張牌，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

婉玲也不接話，走到她母親——三姨娘的旁邊，一邊看牌，一邊說道：“聽說這位客人是大媽的遠房表侄女，剛從成都到重慶，現(xiàn)在在城里一家醫(yī)院做護士。我還聽說，她好象要在我們家住上一陣子。”

“住一陣子？”三姨娘有些驚異的望婉玲一眼。

“我說三妹呀！這也沒什么。我們家這么大的房子，空著還不是空著，怕什么？”二姨娘一邊說著，一邊打出一張牌。

“胡了。”燕慈將牌一倒，笑道。

二姨娘一臉的晦氣樣子，然后歪過頭去，看一眼燕慈面前倒下的牌，嘆道：“你們都胡牌了，我這一下午就沒開過胡。”

“我這算什么，這一下午嬴最多的就是三弟妹了。”燕慈笑著望嘉萱一眼。

“是呀！這念過書的，腦子就是不一樣，連打牌都精。”三姨娘也笑著說道。她和燕慈這一下午都不輸不嬴，算是打個平手，所以她這會兒也還笑得出來。唯有二姨娘沉著臉，這一下午她全做了冤大頭了。

“你們也別盡說我嬴錢了。”嘉萱笑著瞄一眼二姨娘，“等明天，我就用這嬴的錢請你們逛戲院子。”說著她又斜過頭去，對著二姨娘說道：“聽說明天‘德芳園’有蕭明玉的戲。”

二姨娘眼睛一亮，望著嘉萱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嘉萱點點頭。

“這下可好了，我們家二姨娘可是蕭明玉的戲迷呀！”三姨娘說道，同時又和燕慈、嘉萱笑著互望一眼。

婉玲見她們四個打完一圈，便催道：“你們到底要不要出去看看大媽的那位遠房侄女呀！”

“大姐的遠房侄女，我們還是出去看看吧！”二姨娘站起身來，“看看那位女孩子長什么模樣。”說著，大家也離開了牌桌，跟著二姨娘到大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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