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摧之后，燕國等北朝諸國使節紛紛附和，盛贊炎平王不拘一格，啟用人才，必將引發天下士子學界熱潮云云，直聽得璨顏皮肉陣陣發麻，站都站不穩。

炎徵律似乎早已習慣了朝堂的種種阿諛或爭辯，他只是在微笑、傾聽，樣子似乎認真得令璨顏佩服不已，但她猜想，他其實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終于，眾臣的聲音暫時停頓下來，炎徵律這才道：“璨顏女史已為炎氏皇族完成了史記初稿，寡人閱后，甚是滿意，決定將此書定為炎氏正史，刊印天下。”

炎氏王公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想反對，正在腹內籌劃措辭、推舉先發言人物，冰芝面色陰郁，走了出來，“父王想必還記得，璨顏女史乃是冰芝遠道延請，于情于理，她都算得上是女兒宮中的門客，她為炎氏完成史記，論功該算上女兒一份，論情，該當女兒先為此書評定。”

她一句話說出，炎氏王公們登時面露喜色，似乎是免除了一樁極為難的任務：這個小女人來歷不明，自然不該讓她隨隨便便出盡風頭，但炎平王歷來沉穩大度，為政公平明允，極少行差踏錯，此次言辭堅決，也不好立即全駁了他的面子，做女兒的能出面阻止，自然再好不過。王公們無不長出一口氣。

炎徵律目視冰芝，許久不發一言。冰芝仰頭看著金鑾寶座上的父王，心中雖然惴惴不安，面上卻作出無比堅定的模樣。

璨顏看得分明，只不知道炎徵律該是如何應對。想著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他父女二人反目，她心中很是不安。

良久，炎徵律開了口，聲音澄靜清越，與素常并無二致，“寡人無子，公主純孝，素來深得寡人心意，此次延請賢才修史，更是頭功一件，傳旨，重賞！”說到這里，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眼神清明，似乎將眼前眾人的所有心思全部了然，卻故意不說破。

炎平王多年無嗣，炎氏皇族中人悄悄滋生出一種說法：認為炎平王有意立冰芝公主為儲。只因史上無女儲先例，且炎平王和冰芝從未公開承認，所以朝堂上無人敢提此事，此時炎平王有了這樣說法，明眼人立即聽出話中有話，冰芝揣測父王話中深意，臉色不禁釋然。

炎徵律看得明白，續道“炎氏修史乃是寡人多年心愿，現下璨顏女史替寡人完成心愿，且字字珠璣，甚是精妙，堪稱極品，為日后編著南北朝史方便，寡人決議請璨顏女史入住鳳儀宮。”

一句話說出口，殿中眾人立時驚得目定口呆，連晉摧也頗為意外。

鳳儀宮為歷代炎氏王后中宮，冰芝公主的生母去世時，炎平王登基不久，還未來得及冊立為后，因此王后不及入駐鳳儀宮，便不幸辭世。為此，鳳儀宮空巢許久，炎平王后宮多年空虛，今日驟然攜一個年輕女人出現，眾王公大臣皆以為是他終于納了內寵。

然則內寵修史，多少總是不讓人放心，卻不料這個女子，不僅是以色蒙寵那么簡單，居然要一步登天，入主王后宮殿。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只是先前將話說得滿了，現下想反對，一時辭窮，再者若真有貴戚出言反對，又怕炎平王被那來歷不明的女子迷惑得深了，萬一惹惱了他，當即說要封后，豈不是連個轉圜的余地都沒有？

王公們無不轉著類似心思，便無人再敢開口勸阻。



璨顏搬進了鳳儀宮，吃穿用度比之從前在懷馨殿，自然又上了好幾個等級，為此她心中常感不安，對碧晴說：凡事來之過于容易，必定不是祥瑞。

但碧晴卻不這么想。她跟著璨顏來到鳳儀宮，行動舉止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派掌事主管的派頭，將其他宮女仆從指撥得井井有條，連炎平王都稱贊她能干。

碧晴烹得一手好茶飯，炎平王每日晌午回到鳳儀宮，與璨顏品茗論史，言笑晏晏，直到晚上。過了幾天，他索性將公文挪到鳳儀宮批閱。

炎氏皇族沒什么實權，早朝廷議也大多是走過場，但列國日日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公文著實不少，雖然內容都是不疼不癢，無關緊要，卻都需要炎平王批閱一遍才作數。

璨顏有時候看著他，想不心疼都做不到，“那么多公文，天天像雪球一般，你全都不過批個‘閱’字，又何必看得那般認真？”

炎徵律抬起頭，微笑著看看璨顏，又低下了頭，繼續閱讀那些不同格式文字的各國公文。

突然，他抬起眉眼，微不可查地皺出一個“川”字，“璨顏，你看這是什么意思。”

璨顏丟開手中個的青竹書簡，并不起身，只促狹地笑，“我可不敢看你那些東西，沒得回頭你那些叔伯侄兒又要彈劾我不守婦道，干預朝政什么的，我可被他們絮叨怕了。”

“快不要在我面前喬裝作致了。”炎徵律清雅的面容綻開一個融融的笑意，那是他批閱公文時從不會出現的表情，卻也是璨顏最喜歡的一種表情。

于是她走過去，看他手中的折子，上面是北朝云嶺帝國的文字。這些日子跟著炎徵律，璨顏將她原本并不擅長，且時時弄混的南北朝列國語言文字有了系統的認識，她學著炎徵律的樣子，展開折子，逐行細細看過去，未等閱畢，忍不住出聲“咦？”

“你該知道，列國對皇族的敬重，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數百年未見王室主要成員踏進炎氏皇族。你倒說說看，炎進此次言語懇切，非要親赴炎氏，參與修史，到底是什么意思？”炎徵律看著璨顏，一半是考校，一半是疑慮。

璨顏將折子隨手丟在一邊，撇撇嘴，“他能有什么意思？云嶺帝國歷來覬覦南朝富庶，早有將南朝諸國收入囊中的打算。炎進勇猛善戰，據傳是云嶺帝國不世出的一代戰神，他不在自家門前練兵，卻跑到炎氏皇族修史，我看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和你套套近乎，指望從你這里找個出兵的理由。”

炎徵律低頭沉思了半晌，對璨顏道：“好！很好！很有頭腦！”他夸獎著璨顏，臉上卻無半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