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李可依一眼就認出,這清瘦書生,正是昨天被爺爺跟父親送走的布衣書生。
落雪之后,塵安城中多數(shù)人家都換上了御寒的棉衣,官宦之家則換上昂貴的輕裘。
因此這樣一身布衣,給李可依留下深刻印象。
還有細長手臂與瘦高身材,更是讓李可依確定,這人就是昨天到李府中找爺爺?shù)牟家聲?
清瘦書生伏在太子耳邊低語幾句。
太子立刻面露喜色,隨即又掩下雙目神光,略帶歉意對少女道。
“可依,我有門客來訪,去去就來。”
“去就去唄,把這個書生留下來陪我聽書就好,一個人聽書好無聊,都沒人給我講解。”
李可依打個哈欠,做出一副苦悶困倦的神態(tài)。
太子與書生對視一眼,目光猶豫不定,
“這……”
魏氏兄弟是借著郭羽的舊交身份請來的,自己單獨去見有些不妥,也不太了解魏氏兄弟的脾氣秉性,還需要郭羽在一旁協(xié)助配合。
李可依這里又是特意請來幫她解悶的,少女心情多變,沒得機敏的人看著,怕等不到自己回來就負氣離去,下次再請又要費一番心力。
正猶豫間,隔間外又傳來家丁的稟報。
“殿下,有宮里內(nèi)侍傳詔,要殿下速速進宮。”
大風閣外北風呼嘯。
除了嗚咽的風聲外,內(nèi)侍中還流傳著,偶爾有人能從風聲中,聽到烈馬嘶鳴的聲音。
大風閣以東,矗立著最高的建筑是東華館,不過在朝臣口中,那便是皇城中的天工館。
陣陣烈馬嘶鳴聲從東華館中傳出,仿佛有人正在大殿內(nèi)馴服一匹烈馬。
四名金邊紫服的上卿,正襟危坐在東華館大殿內(nèi),不斷忍受耳邊傳來的烈馬嘶鳴聲。
獨自在偏廳里的帝王,還在饒有興趣的把玩著手中的銅燈。
這銅燈外形,酷似一匹前蹄高抬,人立而起,仰天長嘯的駿馬。
僅僅依靠兩條后腿,與一根拖曳在地上的韁繩作為支撐,擺在桌上近乎半人高。
馬腹中鏤作空腔,兩側細膩的銅網(wǎng)編制成肚皮,馬尾甩動,馬首高昂。
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隨著馬腹中燈火燃燒,馬尾會左右緩緩擺動。
而每當馬尾擺動一遍,馬首嘴中就會發(fā)出一陣類似嘶鳴般的嘯聲,伴隨著一陣煙氣從頂端的馬嘴里噴出。
“一,二,三……”
東華館中溫暖如春,穿著寬松便服的帝王繞著桌子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步子。
“……十,十一,十二,叫。”
嘶。
馬口又噴出一陣煙氣,伴隨著嘶鳴聲回蕩在東華館內(nèi)。
坐在最上首的兩名紫衣上卿,白發(fā)長須,親身經(jīng)歷了前天書房大殿中的風波。
另外一名略顯肥胖的紫衣上卿,坐在左手邊。
不過要是與館營使牛震的肥胖比起來,只能稱呼這名上卿是身材勻稱了。
最后一名坐在右手邊的紫衣上卿,看起來最年輕,雙目狹長。
每當嘶鳴聲響起,他的右手就不由自主得在袖子里抽動下。
“白卿。”
帝王的聲音,在又一陣嘶鳴聲后從偏廳傳出。
雙目狹長的紫衣上卿,抑制住右手的抽動,恭敬的起身,朝著偏廳方向拱手答道。
“臣,白虛谷在。”
“你是白柱國之子,又是九卿之一,你應該最明白,如果是先帝要任命京都指揮使,最看中的是什么。”
白虛谷不急不緩,照著當年先帝說過的話答道。
“先帝曾親口說過‘塵安城大風呼嘯,必須有一座巍然不動,傲立如閣的指揮使’,因此微臣以為,先帝最看中的是其穩(wěn)重。”
咯噔。
偏廳內(nèi)發(fā)出,似乎是兩枚銅器相撞的聲音。
內(nèi)侍們心中,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異響驚了一跳,但沒有帝王的命令,沒有人敢隨意出聲。
偏廳的簾子掀起,身著寬松便服的帝王緩緩踏出,朱紫色服飾下的身材,比原本就健碩的白虛谷還要高出半個頭。
白虛谷目光穿過偏廳門簾,看到那座銅馬腹中的燈火,已然熄滅了。
“不錯,白卿果然最得先帝深意。”
帝王踱步至殿內(nèi),上下輕拍兩下手掌。
即是抹去方才熄燈時手上的油跡,又像是在為白虛谷說的話鼓掌。
接著負手而立在殿門,望著東華館外遙遙可見的大風閣,意欲不滿道。
“大風閣啊大風閣,你們?nèi)簧锨洌哺S先帝多年,怎么就不明白先帝呢?”
四名上卿齊齊站立原地,最上首的吉太傅率先回應。
“皇上,此次呈上的新任京都指揮使名冊,就是上卿府經(jīng)過深思熟慮選擇的,他們每人都辦事穩(wěn)重,而且多年來在兵部蒙卿那里考核皆是優(yōu)良。”
“吉卿說的沒錯,皇上,微臣兵部每年考察一十八府與三十八城兵將,因此選送給上卿們的候選人,都是連續(xù)多年考核優(yōu)良之將領。”
上首另一名白發(fā)長須的上卿太傅,也緊隨其后。
“先帝時任命魏嵩的詔書,就是經(jīng)臣之手發(fā)出,臣議書卿黃用郎,也贊同吉卿與蒙卿所言。”
“臣,白虛谷附議。”
四名上卿,態(tài)度不出意外的一致。
攏在寬松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彎曲,像是憑空捏住了一根不存在的韁繩,在帝王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上卿府遞上來的名冊,朕自然知道可靠,不過調(diào)任外將來京都,你們可曾詢問過副指揮使的意見呢?”
“這倒未曾。”四人中最年長的吉卿回稟道,“選任京都指揮使,未曾聽說過要聽取副手的意見。”
殿外一行內(nèi)侍低眉垂首,快步進入殿門。
尖利的聲音在東華館大殿中響起。
“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進來吧。”
話音剛落,殿外立刻走來一名面容俊秀的年輕人。
太子體格如雛虎出林,步履隨風,給整座透著清雅香氣的大殿中,帶來一縷清新山風。
“太子今年也二十歲了,跟隨三位太傅學習這么久,也該知曉點政事,這件事就交給你和四位上卿處置吧。”
說完,帝王留下四位上卿與剛剛進殿來的太子,重新走回偏廳。
咯噔。
挪動銅器的聲響從偏廳內(nèi)傳出。
接著有吹氣聲發(fā)出,想來是又在點燃那座,能發(fā)出烈馬嘶鳴聲的精巧銅燈。
內(nèi)侍搬來桌椅放在吉太傅上首。
太子沖兩位太傅行過禮,便一同落座詢問起今天的議事內(nèi)容。
吉太傅慢慢悠悠講述完因果,太子也立刻明白了,今天為什么會把自己傳來參與議事。
皇上前日將久病的魏嵩革職,那京都指揮使的職位便成了一個空缺。
上卿府反復商議后,呈上了一份候選人名冊,那新任的京都指揮使,就由皇上在這份名冊里選任。
在不時響起的嘶鳴聲中,太子翻開名冊仔細查看一遍,立刻發(fā)現(xiàn)其中蹊蹺。
這份京都指揮使候選人名冊,共有十人。
其中京都九大營衛(wèi)將軍三人,北方十八府將領五人,南方三十八城將領兩人。
要是單單看這份名冊,最合適的自然是,九大營衛(wèi)將軍中的一人。
要是按照前指揮使魏嵩的經(jīng)歷來看,五名北方十八府將領,也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至于南方三十八城的兩名將領,名冊中所列考核,軍功,家世,履歷,也都是上上人選。
可是偏偏漏掉一個人,李一利。
“吉太傅,不知道上卿府篩選這份名冊用的是哪種方法?”
太子一臉正色請教,從四名上卿中最年長,也是資歷最深的吉太傅打開話題。
吉太傅撫著長須,從容不迫道。
“名冊原本三十余人,由兵部蒙卿,先從考核優(yōu)良的將領中篩選二十余人,其余上卿每人提名一位合適人選,然后昨天上卿府共同審議一天后,遴選出十名優(yōu)中之優(yōu)。”
這話聽起來滴水不漏。
篩選者本就是優(yōu)良將領,又經(jīng)過上卿府九名上卿一天的審議,每個人都可以說是軍中楷模。
“吉老師所言極是。”
“殿下。”吉太傅一拱手,打斷太子的話。
“今日不是書房講課,老朽與黃卿也不是太子師,現(xiàn)在是殿下代皇上臨政,與微臣們商議政事,稱呼微臣官職才合適。”
太子心知今天不同往日,也不惱,微微一笑。
看起來是自己與四位上卿坐在大殿中議政,可是大風朝的帝王,此刻也在傾聽所有人的對話。
除了設立天工館外,今天選任京都指揮使,算得上皇上登基兩年來,京都中最大的人事變動。
太子并不清楚,父皇是否有中意的人選。
畢竟從父皇還是太子的那些年起,幾乎就沉迷在這些精巧的小玩意身上,與軍中將領幾乎沒有多少交集。
不過太子自己心中,卻有一個極合適的人選。
京都副指揮使李一利。
無論從家世,履歷,職務,還是從才能,品性,年齡來看,都無可挑剔。
最重要的一點是,太子覺得自己還需要,一位能教授自己兵法的老師。
副指揮使成為太傅,恐怕有點困難。
但是京都指揮使要成為太傅,再加上至少一位柱國將軍的支持,有皇上同意跟太子親自提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子府內(nèi)。
隔間中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李可依好奇的打量著,坐在末席的清瘦書生。
這太子府李可依經(jīng)常來玩耍,之前從未注意過這名書生。
今天卻對這名,總是穿著布衣的書生,燃起了十萬分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