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注意惴惴不安的我,段府主繼續用那細弱帶著咳腔的聲音介紹著已經上席的菜肴:“此乃北府特有的一種黑魚,無甚特別名字,尋常市井也可見得,北府一年之中常是寒冷季候,尋常草鯉之流難以存活,所以除了一些氣候略有特殊的地方,大抵江河泉渠之處都是這種黑魚。很多有水之處不止是因為有活水不凍,更多的是這種魚的原因,不斷在冰冷的水中游動覓食,幾乎從不停歇,身上長有硬鱗以來避免尖石碎冰的傷害,始終不停的運動使得魚肉非常結實緊致,所以可以先炭烤,再置于鐵盤之中佐以調料,鐵盤之下繼續放炭火烤煮,硬鱗變脆剖開之后肉質不僅不會變差,反而更加美味。這黑魚以生命的頑強不屈對抗天道自然的精神,實在是讓人不禁感嘆。”
聽到段府主介紹完這道主菜最后還要點出對黑魚的體悟,結合入府之后所見畫作,冰雕;都在彰顯出這位府主對上天不公的不屈態度,再看看眼下這病懨懨的樣子,怎能不讓人覺得可欽,可憐,可敬?竹箸在手,輕輕用力在還沸著熱氣的鐵盤中一插,魚身就已破開,往邊上一撥一夾,一塊嫩白勝雪的魚肉就被我送入口中,唇舌一呡并無小刺,肉并未松散而碎,反而細品之后才被咀碎開咽下,嫩而不失口感,鮮美但一點也不綿軟,我又夾了一小塊在正沸的湯料中蘸了蘸,再入口中,正是鮮香之中帶著微辣,回味中帶著絲許淡淡酸甜,四五種滋味縈轉唇舌,即便我自認還算好吃懂吃,也一時嘗不出用了多少種佐味的材料。再看蘇老那邊也是臉上盡是意滿之色,看來的確是折服眾人的美味,至于卓春泥一直麻煩得夠嗆,每次夾菜面具都要往上移開然后再送進嘴里,一只袖子還不忘遮擋住面容,如果不是戴個面具還真像不失禮節的大家閨秀品菜的樣子。
當然宴上肯定不止這一道黑魚,大多都是一些北府特有的野菜鮮果,山林鳥獸之肉,俱是頗有特色,做得精致,吃得美味。剛開始還有些拘謹于禮的我后來實在忍不住好奇,向府主開口問詢了許多,真是開了一番眼界,其中印象較深的還有一道乳制品,取用牛羊之乳,用特制酸水衍化成固狀,加上北府寒冷所以凝結成塊在器物中,滑嫩白潔如玉,彈軟在勺入口即化,一股奶香甘甜直沖鼻喉,冰涼之意又直沁人心,北府人喚作“酸白玉”,實在是讓人回味留戀的佳品。
好宴當有好酒,北府之酒烈乃是天下馳名,正如北地粗獷豪放之風,初嘗不適,而后實在是讓我貪杯不已。好酒好菜讓我好一番大快朵頤。此時庭中在淡淡夜色籠罩之后,飄絮小雪已讓庭中積起薄雪一層,段府主傳來幾位下人掃開一片空地,開口言道:“清菜寡宴實則無趣,段某雖困于家業傳繼需管理政務,但也算是一心所向盡在江湖,手下也有不少江湖人士愿意出力幫扶,我有一隊良士專精殺人取命之術,最近新研習出幾式新招,打算用于軍中,在諸位面前獻丑展示一番,既作添興,也請蘇老能作一番指點,如何?”蘇老輕放下酒杯,帶笑回道:“府主手下必是高才,談何指點,府主為添興有此好意,怎可拒絕,老朽定會仔細觀摩不負府主美意。”
段府主也不再作客套,拍手擊掌,隨即下人抬出一草人靶偶立于院中,而后走入庭中的是一位身著尋常市井之人衣物,身材略顯矮小,其貌不揚,手握短匕之人。面色冷峻,并不言語,恭敬對段府主見禮之后,一聲輕喝氣勢盡放,對著假人發起攻擊,初看一招一式都非常凌厲刁鉆,我并不懂什么刺殺之術,當初笑嘆二位前輩也只是傳授了一些拳掌拆解之法,至于兵器那真是見過蘇老這種用劍行家,見過雷明的實用刀法,還見過卓春泥用扇的精妙,但卻從來沒有系統學習過哪門兵器。所以我也看不出這人演練的有什么好壞,只好能記什么就記一點。但數招之后那人突然一個騰挪,上一招本是演練的背身割喉,陡地就轉過身形來,反手執匕,左手往前格擋,后手一往無前地對著草人心口就是力道,姿勢,落點都非常一致地連著三下捅擊,我大驚失色,這招太眼熟了,這不就是那夜黑衣刺客殺掉老楊那招嗎?
不禁轉頭一顧,蘇老氣定神閑面色不改,但我都能認出想必蘇老心里肯定已是有了決斷,身旁的卓春泥倒是側轉過臉來面具孔洞下的眼色已是表明他了然。場中之人又接著演示了幾招,演畢之后收招行禮候令。先是蘇老打破短暫寂靜,輕緩拍手幾下稱好,我和卓春泥也自然附和鼓了鼓幾下掌。蘇老笑聲爽朗:“高招,真是高招,府主手下能人強士,何愁北府不興啊!”段府主咳中帶笑,盡是歡喜,擺了擺手:“一點拙技,蘇老謬贊,見笑見笑,不知可還入得蘇老這樣一流高手的眼?”蘇老輕捻了捻胡子,表情似乎微有變化:“招數精妙無甚紕漏,特別是那招三連刺更是來勢洶洶,避無可避,不知喚作甚名?”段府主此時揮手喚退那人,讓下人撤走人偶,答道:“這招可是我手下之士精研新作,一時偶得,江湖上并無流傳,取名作‘閻王三點頭’,勉強讓蘇老能動容,難得!僥幸!”
堂間數語,不知是客套還是話有玄機互有試探,之后又是敬酒寒暄閑談,并未持續多久,宴畢蘇老就已請辭,府主也未遠送,只是讓他的長子段朝露一路送我們到三道院墻之外,因為他也要回崗去繼續履行公職,只是酒后不便繼續執行軍務,需要去交接檢查一番。我們在府門口便已分手告辭,這位段公子倒是熱情有禮,非常客氣,頗有大家之風。三人一路行回客棧,此時雪后初晴月色已現,但有些霧蒙蒙,不是很亮堂。微風一拂,剛剛貪杯的我此時有些烈酒后勁上來的感覺,忍不住帶點兒氣悶地發問:“你們對剛剛那事怎么看?”
從頭到尾很久一直沒機會說話的卓春泥出了府倒是不用繼續憋著了:“怎么看?人家都已經挑明了給你了,看來我們押送的那個東西比想象中更不簡單,段府主是勢在必得,容不得一點變數,東西都到家門口了,人家自己來迎了,有什么不對嗎?”蘇老這時早已收起了那些逢場作戲,臉色不是很好:“老夫也是拿人好處替人辦事,這里面的文章也不想去摻和,哼!在別人地盤上,就算我有個‘附骨青苔’的名頭,受了這股暗氣也不得不先忍了,畢竟‘北熊王’的勢力比起我東府青虹也是不遑多讓,東西已經送到了,明早我就動身回東府,還是在自己地盤舒服些。”
還沒走到客棧我算是有些醉的七葷八素了,只能靠卓春泥一路半攙半扶回去,雖然時辰還早,但已是撐不住回房倒頭就睡,腦子里昏呼呼地啥也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