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檀漪不知哪里得來的消息，在十月和靜女的攙扶下，不顧身上的疼痛，一瘸一拐的坐船來到了聽雨樓。

因為水止回家，大家正聚在一堂歡迎他，還打算第二日再回府全府齊聚。聽到三夫人來了這個消息，氛圍頓時就凝固了一半。

灼灼眨巴著眼睛懇切的看著水止，水止一時有些心疼，這個女兒自小懂事乖巧，哪怕再不待見她母親，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該給她母親應有的體面。

“你去吧，都三催四請了！”

水墨看著灼灼的表情，讓她爹去見尹檀漪算什么，只要灼灼開心，讓她爹搬進去關雎樓住都可以。

日已近晚，尹檀漪在另外一個院落中等候，此時半是生氣半是忐忑，生氣水墨以下犯上，名義上她們還是母女，她竟然出手傷她。

卻又擔心水止會不會也和從前一樣，對她避而不見，這已經差人去請了三次了，備好的飯菜撤了又上。

當聽到水止來了的消息，尹檀漪有些不敢相信，楞了一會神，才驚喜得驀然起身，慌忙整理著衣服和袖口，又伸手去摸頭上的珠釵是否規整。

她那所有的生氣和忐忑，都化作了繞指柔，她今日雖氣色不好，打扮得卻格外細心，她一慣喜歡鵝黃，她膚色本就白皙，鵝黃春杉更是襯得她膚白如雪。燈下細看，竟看不出一絲細紋。

她如當年初初見水止時一般，帶著少女的嬌羞。

水止進來之時，就看到尹檀漪已守在門口，見了他忙屈膝施禮。

水止抬手虛扶了一把：“你身體不好，不必行禮。”

尹檀漪眼中頓時多出了許多驚喜之色來。

他的聲音，上一次聽到，似乎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水止坐在上首，看著眼前的女人，往事紛繁而至，過往的恩怨，這一刻都如落日僅剩的余暉，即將要煙消云散。

他們彼此之間，名義上雖是夫妻，但細細想來，似乎已是十多年未曾見面了，此刻相見，水止只覺眼前是個陌路之人。

她是灼灼的生母，該有的名分，他給了，榮華富貴，他也給了。

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只是，如果說作為一個丈夫……他從未把尹檀漪當做妻子，他這一生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夫人。

尹檀漪這些年養育灼灼，也是不易。

尷尬之中，水止開了口：“這些年，你辛苦了。”

他竟說出辛苦二字，尹檀漪心中漸暖。

“只要是老爺吩咐的，我都會盡心盡力完成。”

她低眉順眼，完全沒有往日跋扈。

“你我本也無緣，這些年一直拘著你，我心中也愧疚不安，如此，我們……”水止說得極慢，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尹檀漪仔細聽每一個字，是否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你改嫁吧！”

水止斷然說道。

什么？

尹檀漪抬頭看著他。

震驚！不可置信！

她雙手交疊的姿勢仿佛像僵住一般。

水止以為她未聽清。

“你不必憂心灼灼，她是我的女兒，我會盡心寵愛她，墨兒也會百般維護她的。以后你想看她，可以隨時回來。”

尹檀漪眼中的暖意已經凝固。

水止以為她擔心以后？

水止繼續：“你放心，我會備一份豐厚的嫁妝給你，你想嫁給誰，若是需要我幫忙，看在灼灼面子上我也會幫忙的。若是你不想嫁人有其他打算，也是可以談的。”

尹檀漪眼神冷冽成冰。

“這么些年，你竟然一絲一毫，都不曾在乎過我，今日才會如此羞辱于我。”

她眼神從冰冷緩緩轉為哀涼。

“我們本也無緣，何苦守這活寡呢，你好好想想吧。”

水止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院門。

落日余暉散盡，金陵淹沒在夜色中。

一向跋扈的女人，此時癱倒在地上，身上的疼痛也全然顧及不到了。

靜女拿著披風為她披上，示意十月拿暖爐來放到尹檀漪手上。哪怕如此，尹檀漪依然全身冰涼。

靜女心痛的將她抱在懷中。

水止沿著河流緩緩走著，尹檀漪，他腦中出現這個名字。

他卻絲毫沒有任何印象。

那本來就是一個計謀，一個算計。

水墨的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月，容昭毓用計把尹檀漪送進了水府，尹檀漪用計灌醉了他，才有了灼灼。

第二日，若不是念著水墨的年幼和天生不全的身體，他定然已經隨唯裳而去。作為補償，他給了尹檀漪名分，從此以后搬出他和唯裳一起居住的關雎樓，再未踏足一步。

后來灼灼出生，他忙著給命懸一線的水墨配藥，并未去看一眼。

哪怕后來灼灼常常在他身邊轉悠，他依舊未曾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女兒。

那以后，他也再未見過尹檀漪。

傷害過唯裳的人，他一個都不會原諒，不管是唯裳生前，還是唯裳走后。

包括他自己！

聽雨樓的宴席散后，水墨擔心灼灼因為尹檀漪的事情難過，拐著一群人在疏影小筑的頂樓夜飲。

喝著酒就免不了要聽曲，水清淺拿出古箏，即興彈奏了起來。

灼灼放下酒杯，趁著月色和酒意，一甩長袖就在中間舞了起來。

水墨極有默契，拿過不遠處一管長笛，坐在窗沿上，跟著水清淺的曲子一起給灼灼伴奏。

酒酒茶茶兩個姐妹相視一笑，即興跟著唱了起來。

紅寂立刻揮著衣袖和灼灼成了并蒂雙姝。

一曲春風醉，最暖是人間。

紫冷微笑的著看她們，跟著輕輕打起了拍子。

水墨回來以后，江南后宅就傳遍了水家女兒不雅的名聲，聽雨樓被說成消金窟，水墨更是難得被扣上了老鴇的名號。

那日冰清及笄禮上，水墨當眾和容瑟求愛，也被人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

總之，說得非常難聽。

紫冷把這些講給水墨聽的時候，水墨只顧大笑。

紫冷還當自家小姐氣急了，趕緊安慰她，沒想到水墨不僅沒有氣，反而讓紫冷別擔心。

“這消金窟，這風月所，讓這群后宅女人的丈夫，父親，哥哥，弟弟流連忘返，她們省出來的銀子，我一一幫她們收入懷中，有何不開心的，罵就罵吧，掙了人家那么多錢，還不準人家罵兩句呀！”

這些女人，她們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的男人商議的政事，江湖之事，她無所不知。

而這一切，僅僅只是被她們罵一句老鴇，多劃算。

紫冷還是心疼：“小姐，可這對您名聲不好。”

“我倒是希望她們在罵我的時候，能夠醒悟，或許我這樣的人生，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不是一定要拘泥于后宅，爾虞我詐過一生，外面的天地多廣闊啊。”

紫冷想起水墨這句話，再看眼前的女子們，似乎……另一番天地，也很好。

侍女端來補湯，水墨接過檢查后，這才小心的給水清淺端了來：“阿姐，我著人熬了補湯，待會你喝一點。”

水清淺落水后，身體可要仔細溫養。

“就你寵得我，這一日七八次了，又是補湯又是暖羹！這吃下去我都要胖了。”

“阿姐太瘦了，應當吃胖點的。”

水清淺撫著水墨的臉，心疼的瞧著：“我瞧著我們三人里，你才是最瘦的。”

“二姐姐是最瘦。”灼灼也棲身而來，靠在水墨身上飲果酒。

“阿姐，我瞧著你身邊就晨行一人還算得力，上次出了山匪之事，我就在思慮，讓九歌跟著你吧，她文武兼備，又和君逸管理聽雨樓多年，以后你嫁去冷家，她也能幫襯幫襯你。”

“我當九歌是姐妹，讓她跟著我我自然喜歡，但是不知道她？”

水清淺也知道冷府不比水家，國公家的門檻何其高，以后少不得爾虞我詐，哪怕是想潔身自好獨自安好，怕也是難。

“紫冷，你叫九歌來，問問她愿不愿意不就是了。”水墨回頭笑看著紫冷。

紫冷點頭就要出門：“能跟著大小姐是她的福氣，我這就著人叫她來。”

水墨樂了：“剛好來一起飲酒，她酒量堪比紅寂，我們剩下全場人加一起都不一定是她對手。”

“九歌姐姐的酒量這般好？她和紅寂姐姐誰厲害些？”灼灼癡癡的笑道。

水墨看灼灼有些許醉意了，趕緊著人上了暖湯給她解酒。

“你紅寂姐姐斗酒都不帶醉，自然要厲害些，待會可別灌人家九歌妹妹。”水清淺深怕眾人起哄。

紅寂酸溜溜的看著水墨：“謝謝大小姐了，這人還沒來都已經心疼上了，我家小姐要是這般心疼我，我不曉得要高興成什么樣子？”

眾人一時笑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