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死狀甚慘的面孔,像游魂一般浮上他的腦海,一灘灘殷紅溫熱的鮮血,還有濃烈作嘔的血腥氣,都將段長風緊緊地包裹在其中,幾乎窒息。
那一瞬間,段長風跌倒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身體屈從了心靈的恐懼,他捂著頭跑了。
把身體無力地靠回樹干,戰青云仰著黑漆漆的稚嫩小臉,一雙平靜的眸子透過樹冠看著那點點的藍天,想著,今天興許該結束了!
夏末的山野,枝葉繁茂,草長林密。
宇文裂天縱身下馬,目光掃過地面,他蹲下身,伸手撫弄地上翻折的草葉和微小的斷枝,這些痕跡雖不明顯,但卻依稀可辨,一條倉皇而成的小徑在他的心里已然成型。
宇文裂天勾起邪肆的唇,微微一笑,眸光越發明亮銳利。
很顯然,這兩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人對這片山林極為熟悉,他變著法子帶著自己繞圈子,試圖亂了他的方向。一開始,他的確上了當,浪費了不少時間。
但是,正因為這樣,他也浪費了自己寶貴的力氣,現在他們只怕已經是舉步為艱了吧!這一點只要將他們開始進林子的步距與現在越來越小的步伐相比較,很輕易地就能得出。
一口咬斷獵物的喉嚨縱然痛快,但慢慢欣賞它們瀕臨死亡前的恐懼和掙扎更是別有一番情趣,宇文裂天將手里的銀箭插在馬鞍的箭囊上,再次翻身上馬,揚起馬鞭,馬蹄沒在了一片綠野之中。
踉蹌著奔出林子,段長風癱靠在被陽光暴曬得滾燙的斷石壁上,身上還帶著山林里陰森森的寒意尚未消失,那股沁入五臟六腑的涼意讓他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
陽光下,那片黑黝黝的陰影就仿佛是惡魔張開的血盆大口,隨時將要里面的一切都吞噬似的。段長風閉著眼睛,不敢看那片濃密的林子,他環著自己的雙肩,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兩腿之間,劇烈地抽噎著。
當他的雙腿聽從身體的本能召喚離開的時候,一路上,那些讓他后悔的片段就沒有停止過。
“沒事,就是躺得很無趣,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我要他們!”
“段長風,你的尊嚴任何人都給不了,除了你自己!”
“從這一刻起,我就是戰青云。我得活著,因為我要用戰青云的命為他們報仇!”
“你最好在我的耐心消失殆盡前自動消失,我已經受夠了你!看到鮮血和死尸,你想吐是不是?從一開始到現在,你身體的顫抖從未停止過,既然是懦弱的羔羊又何必偽裝出猛獸的無懼!快滾,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
每一句話,都對應著一種不同的表情,悠閑、沉穩、淡漠、剛毅、狂暴!
這些不同表情的戰青云就像是一根根越來越緊的繩索,深深地嵌入了段長風的皮肉中,將他肺里的空氣擠壓殆盡。
從前,他痛恨那些叫他小逃兵的人,譬如林四他們,可是,現在,他的行徑不正是一個逃兵嗎?
他該怎么做?
他能為她做些什么?
段長風的手,捶著身后的石壁,尖銳的碎石棱角割破了皮膚,殷紅的血珠倏地冒了出來。
突然,身后草叢中傳來的窸窣聲讓段長風跳了起來,他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壯著膽子喝了一聲:“誰,出來!”
一個怯生生但卻充滿了驚喜的聲音從草叢里冒了出來:“哥哥,是你嗎?”
“長月!”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草叢里跳了出來,直撲向段長風。
淚水混合著汗水,掛滿整張清秀的小臉,頭上沾滿了草屑樹枝,一身粗布土裙也被劃得破破爛爛,看見了哥哥的段長月儲滿驚恐的雙眼里充滿了喜悅。
她把頭緊緊地埋在段長風的懷里,哭著說道:“哥哥,我跟著舅舅在山里獵兔子,一看見禹城的火燒得那么大,就立刻跑了來找你!哥哥,你沒事吧?”
“我沒事,沒事!”段長風擁著妹妹的身子,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跪著哭成了一團。
段長風沒有將昨夜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告訴妹妹,那將是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噩夢,他不想自己的妹妹也經受這種折磨。
“我們快走吧,離開這兒!”段長風,從地上拉起妹妹長月,但是腳剛邁開一步,就停住了,再也走不出第二步。
只要一想起臨別時戰青云那雙冷絕的大眼睛,他的腿腳就像是被灌了鉛,動不了。
“哥哥,怎么不走!”
段長月,仰著天真的小臉,看著被她視為天一樣崇高的兄長,她不知道,也沒有辦法理解段長風心里的掙扎和矛盾。
林子里吹出一股帶著涼意的風,使得兄妹倆打了一個激靈。
段長風,低下頭,看著妹妹靈動的大眼睛:“長月,你相信哥哥嗎?”
段長月雖然不知道哥哥何出此言,但還是笑盈盈地點點頭,他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不信他還信誰呢?
得到妹妹的回答后,段長風,蹲下身子,顫抖著從地上抓起一把黑土,抹在了段長月的臉上,手上,又脫下自己的黑衣裹在她的身上。
一切準備妥當后,段長風喉間滾落了幾個上下,摸著妹妹凌亂的頭發,艱難地說:“哥哥永遠和你在一起!”
說罷,段長風背起妹妹,沒有朝著舟城的方向去,而是鉆進了來時的那片山林。
山風,呼嘯著從段長風的耳邊經過,奔跑中,趴在他背上的妹妹不解地看著哥哥眼角的淚水,飄逝在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