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的日頭正烈,鎏金銅爐里的龍涎香燃到盡頭,灰燼被穿堂風卷著,在漢白玉階上滾出細碎的痕。楚珩跪在養心殿外的青磚上,脊背挺得筆直,玄色常服的領口被汗浸得發深——昨夜蘇清鳶按過的腰側,正被貼身藏著的竹牌硌出鈍痛。那是她今早塞給他的,牌面上刻著半朵玉蘭,她當時指尖在牌沿上蹭了蹭:“這玉能替你擋三分災。”
“宸君倒是有骨氣,跪了兩個時辰,膝蓋還沒軟。”太監總管李德全站在廊下,手里的拂塵掃過朱紅柱礎,聲音像淬了冰碴,“皇上說了,你若肯認個錯,把蘇娘娘藏賬冊的地方說出來,這金磚地上的烙鐵,就不用往身上貼了。”
楚珩喉間發緊,舌尖嘗到點鐵銹味。今早從昭陽殿出來時,蘇清鳶替他理過衣襟,指尖在他心口輕輕按了按:“去養心殿待著,不管皇上問什么,只說‘不知’。記住,你是本宮的人,掉根頭發都得本宮點頭。”
那時他只當是尋常敲打,沒料到昭元帝竟動了真格。金磚地面被日頭烤得滾燙,膝蓋下的皮肉像要粘在磚上,每動一下都牽扯著火燒似的疼。他剛要開口,殿內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緊接著是昭元帝的怒喝:“廢物!連個男寵都審不出話來,留著你們何用?”
李德全臉色變了變,朝旁邊兩個小太監使了眼色。兩人快步上前,鐵鉗似的手剛要去擰楚珩的胳膊,就被他猛地甩開。他手腕還泛著昨夜蘇清鳶捏過的紅痕,此刻青筋暴起,竟有幾分玉石俱焚的狠勁:“臣自己走。”
養心殿內龍涎香濃得嗆人,楚珩剛踏進門,就被地上的碎瓷片硌了腳。昭元帝坐在龍椅上,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掃過散落的奏折,其中一本攤開著,封面上“江南鹽引”四個字刺得人眼疼。
“跪下。”昭元帝的聲音比殿外的日頭還灼人,龍紋玉帶在腰間繃得死緊,“蘇清鳶讓你藏的賬冊,到底在哪?”
楚珩依言跪下,膝蓋砸在金磚上的聲響悶得像敲鼓。他垂著眼,看見龍袍的下擺就在眼前,金線繡的龍爪像要從緞面上撲下來——仿佛要撕咬他的骨頭。“臣不知。”
“不知?”昭元帝忽然笑了,俯身時龍涎香裹著酒氣壓下來,“昨夜你們在偏殿做什么,禁軍看得一清二楚。她替你涂傷藥時,是不是把賬冊藏進了妝奩?還是說,藏在你貼身穿的褻衣里?”
楚珩耳尖騰地紅了。昨夜蘇清鳶確實替他上藥,指尖蘸著薄荷膏,在他腰側的舊傷上打圈:“這傷是三年前為救本宮留下的,如今倒成了皇上拿捏你的把柄。”那時帳外的風卷著雪,帳內的炭盆燒得正旺,他原以為是偷來的暖,沒成想早被人看了去。
“臣不知。”他把下巴壓得更低,青磚的涼意透過衣襟滲進來,卻壓不住心口的燥。
昭元帝的耐心顯然耗盡了。他猛地抬腳,龍靴的鞋尖狠狠踹在楚珩胸口,力道大得讓他瞬間倒飛出去,后背撞在龍椅的扶手上,喉間涌上的腥甜噴在明黃色的袍角上,像落了朵帶血的梅。
“拖下去!”昭元帝聲音發顫,指著殿外的日頭,“讓他在丹陛上跪著,什么時候肯說,什么時候再進來!”
楚珩被兩個太監架起來時,還能感覺到胸口的鈍痛里,竹牌硌著的地方最疼。他掙扎著想把竹牌按得更緊些,卻被其中一個太監狠狠擰了胳膊,指關節捏得發白:“宸君還是老實點吧,蘇娘娘自身難保,哪顧得上你?”
丹陛上的日頭比青磚地更毒,楚珩跪在雕花欄桿邊,能看見宮墻外的角樓。三年前他就是在那角樓下,替蘇清鳶擋了刺客的箭,箭頭穿透的地方,現在還留著月牙形的疤。那時她也是這樣,指尖在他傷口上劃圈:“楚珩,以后跟著本宮,沒人能再傷你。”
可現在,他的額頭抵著滾燙的欄桿,血順著額角往下淌,糊住了視線。有太監端來銅盆,里面浸著的烙鐵泛著紅光,李德全站在旁邊,用拂塵柄挑起他的下巴:“宸君,這烙鐵按在你心口,蘇娘娘在昭陽殿能聽見你的慘叫嗎?”
楚珩閉上眼,忽然想起今早蘇清鳶案上的宣紙,那個“鹽”字的墨痕還沒干透。她寫的時候,筆尖在紙上頓了頓:“這鹽字看著簡單,左邊是‘土’,右邊是‘鹵’,可多少人栽在這方寸之間,連骨頭都化了。”
烙鐵靠近時,空氣里飄來焦糊的味。楚珩的指尖摳進欄桿的雕花里,指腹被木刺扎破,血珠滴在金磚上,暈開細小的紅。就在烙鐵要碰到他心口的瞬間,遠處突然傳來銀鈴般的聲響,像冰水澆在滾油里:
“李德全,你敢動他試試!”
楚珩猛地睜開眼,看見蘇清鳶提著裙擺奔上丹陛,銀鐲在腕間飛轉,叮當作響如碎玉裂冰。她的發髻有些散了,一支鳳釵斜插在發間,釵頭的珍珠隨著動作晃出冷光,掃過他臉上的血痕時,她的指尖猛地頓住。
“娘娘!”楚珩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剛要起身,就被她按住肩膀按回地上。她的掌心滾燙,帶著跑急了的熱,觸到他后背時卻猛地收緊——那里剛被龍椅扶手撞出了青紫。
“蘇清鳶?”昭元帝不知何時也到了丹陛,龍袍上的血痕還沒洗凈,看著她的眼神像要吃人,“你倒來得快,是來替他受刑,還是來交賬冊?”
蘇清鳶沒看他,正用帕子擦楚珩額角的血。帕子是藕荷色的,繡著并蒂蓮,沾了血就像蓮瓣上凝了露。她的指尖在他眉骨上停了停,那里有道新添的劃傷,是剛才撞欄桿時蹭的。
“皇上要賬冊,本宮給。”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讓昭元帝的臉色變了變。她從袖中抽出個紫檀木盒,扔在李德全腳邊,“這里面是沈萬堂的賬冊正本,比抄本更全,連你在江南養的外室,都記在最后一頁。”
李德全慌忙打開木盒,剛看了兩眼就嚇得跪了下去,帕子捂著臉直哆嗦。昭元帝搶過賬冊,手指翻得飛快,臉色從紅變紫,最后成了死灰。他猛地把賬冊摔在楚珩面前,紙頁散開,其中一頁上的朱批,正是他御書房的印章。
“你早就知道?”昭元帝的聲音發飄,龍袍的下擺掃過散落的賬冊,“你故意讓楚珩留在身邊,就是為了引朕動手?”
蘇清鳶沒回答,正把楚珩從地上扶起來。他的膝蓋已經磨破了,玄色褲子滲出深色的痕,被她攙著時,整個人都在發顫,卻還是伸手想去撿地上的賬冊:“娘娘的東西……”
“別碰。”蘇清鳶攥住他的手,指腹摩挲著他被木刺扎破的指腹,“這些臟東西,配不上你的手。”她轉頭看向昭元帝,鳳釵在發間晃出冷光,“皇上現在可以放他走了嗎?還是說,要本宮把賬冊送到太廟,讓列祖列宗評評理?”
昭元帝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楚珩被蘇清鳶半抱著,那人的頭靠在她肩上,額角的血蹭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像朵開敗的玉蘭花。而蘇清鳶的指尖,正輕輕按著他流血的膝蓋,動作溫柔得像在呵護稀世的珍寶。
“滾。”昭元帝忽然低吼一聲,轉身時龍袍掃過欄桿,帶起的風卷走了片血漬,“帶著你的男寵滾!別再讓朕看見你們!”
蘇清鳶沒再看他,半扶半抱著楚珩往昭陽殿走。丹陛的臺階很高,楚珩的腿軟得站不住,幾乎是被她拖著走。他能聞到她發間的百合香,混著自己的血腥味,竟有種奇異的安穩。
“娘娘……賬冊……”他的聲音還在發顫,心口的竹牌硌得更疼了。
“賬冊是假的。”蘇清鳶忽然笑了,側頭時鳳釵蹭過他的耳垂,“最后一頁的外室,是本宮讓沈萬堂瞎編的。皇上這種人,最怕的不是鹽案,是被人知道他偷偷養了個戲子。”
楚珩愣住了,抬頭時正好撞見她的眼。她的瞳孔里映著他的影子——額角的血,膝蓋的傷,還有那點沒藏住的后怕。她忽然停下腳步,在他心口摸了摸,摸到那枚竹牌的形狀時,指尖頓了頓:“沒被搜走?”
“臣攥著呢。”他低頭看她的手,那只替他擦血的手,此刻正微微發顫。
“傻子。”蘇清鳶的聲音軟了些,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倒出顆藥丸塞進他嘴里,“這是止痛的,含著。”藥丸是苦的,可她的指尖蹭過他的唇角,留下點若有似無的甜。
回到昭陽殿時,日頭已經西斜。蘇清鳶把楚珩安置在榻上,親自替他上藥。她的指尖蘸著金瘡藥,在他膝蓋的傷口上打圈,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他。
“疼嗎?”她忽然問,鳳釵在他眼前晃了晃,釵頭的珍珠映出他蒼白的臉。
楚珩搖了搖頭,卻在她碰到心口的竹牌時,倒抽了口冷氣。那里的皮肉被硌得發腫,竹牌的棱角幾乎要嵌進去。
蘇清鳶的動作停了,小心翼翼地把竹牌從他衣襟里取出來。牌面上的半朵玉蘭沾了血,紅得像要滴下來。她忽然把竹牌貼在自己心口,聲音輕得像夢囈:“以后別再這樣了,你要是死了,本宮找誰替我磨墨?”
楚珩看著她的側臉,夕陽從窗欞照進來,在她發間的鳳釵上鍍了層金。他忽然伸出手,攥住她拿藥瓶的手。她的指尖很涼,帶著金瘡藥的清苦,卻比養心殿的龍涎香更讓人安心。
“臣不死。”他的聲音還有點啞,卻很穩,“臣還要替娘娘磨墨,磨到硯臺都磨穿了。”
蘇清鳶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榻邊的銅爐里新換了百合香,裊裊的煙纏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根剪不斷的線。楚珩看著她低頭替他包扎膝蓋,忽然覺得丹陛上的烙鐵,養心殿的龍靴,都成了很遠的事。只要她還在,哪怕玉階染血,鳳釵生寒,他也能跪著走回來——畢竟她的指尖,總能把最冷的傷,捂成最暖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