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椿姬
- 宗華
- 聞?wù)?/span>
- 2461字
- 2019-05-05 12:00:00
溫廣是個觀察者。
現(xiàn)在天子與眾公卿正在殿中飲酒,天子與帝后同坐于榻上。溫廣小時侯就察覺到自己的眼睛比別人看得更遠更清楚,比射術(shù)時更是從不落敗,但溫廣卻覺得這雙眼睛給他的更大好處是可以在人以為看不見的距離下,也能看清這人的樣貌,但只這樣還不足以讓溫廣成為一個觀察者。
真正讓溫廣覺得有意思的是:人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人當(dāng)時所處的環(huán)境,自已的經(jīng)驗猜想――這三者聯(lián)合起來而對觀察對象當(dāng)時的心理活動的一種推斷游戲。
溫廣起初只是當(dāng)作一種游戲,但最后發(fā)現(xiàn)在實際現(xiàn)實這種經(jīng)驗?zāi)芙o自己一種莫大的好處,就好像有人將某個東西放進密不透風(fēng)的盒子里,溫廣能從表情上,細微動作上就猜出那物是方是圓,是活物還是死物――這得對這個人有一熟悉度才行,并了解他的性格。
在有這樣的視覺條件,推斷經(jīng)驗和樂趣好處后,溫廣就喜歡上了觀察別人。
當(dāng)然,經(jīng)驗告訴溫廣,長時間的盯著別人,那人十之八九會察覺,除非那人精力被很大的轉(zhuǎn)移了。而精力被轉(zhuǎn)移也就意味著溫廣能更細致的觀察了。
當(dāng)下溫廣的觀察對象就是少帝和帝后,觀察對象的身份讓溫廣有些興奮。
溫廣離二人有十幾步的距離,宮殿門窗俱開,陽光透進來,加上兩盞油燈,更易觀察。
文氏公主獻舞之后正要退下,卻被文定叫住,文定上至殿前,就上奏要將女兒送至宮中侍奉陛下。而殿中先是司空,御史同聲附和,接著冢宰,司徒也建言文氏公主薇,端莊淑睿,敬慎居心,性資敏慧,率禮不越。現(xiàn)后宮無所出,請納于宮中,以昌后嗣。
于是少帝準其所請,讓文氏公主擇日入宮。
這過程中,溫廣就觀察文氏公主,穿著盛雪之衣,如瀑之流發(fā),皮膚白嫩,身材俏麗,纖纖細手,十指修長,互疊在腹間,跪坐在殿中。臉蛋未脫稚氣,雙唇緊抿發(fā)白,兩邊嘴角似要往下扯,但又被主人硬拽回來,所以有細微顫抖,鼻子小巧溫婉,鼻翼也在動,桃瓣眼里全是水汽,但水汽之下,一種灰暗正在驅(qū)逐一種光亮。
這確實是一個大美人,尤其是欲泣未泣,讓人心生憐惜,但那眼底的光亮散去后,溫廣覺得這就是一個漂亮的殼子,于是失去興致,看向少帝。
少帝是個青年人,由于久居宮中,皮膚有些蒼白,脖子細長,喉結(jié)突出。嘴唇稍薄而紅潤,鼻子高直而挺立,額頭平整光滑,眉毛濃黑,但寬厚長短合適,眼晴細長,半睜而顯得有些慵懶,但更多傳遞的是對當(dāng)前或大部分事情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由于皮膚白,將嘴唇的紅潤,眉毛的濃黑顯更加突出,五官更加清楚,所以樣貌十分出眾。
再看向帝后,溫廣一愣神,又回頭看了一眼文氏公主,當(dāng)下恍然大悟,為何眾卿非要將文氏公主送入宮,而不是其他幾位了,也明白當(dāng)時如此問寅生,寅生為何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說:
“因為文氏公主有個天下所有人都不及的優(yōu)點!”
溫廣暗道:“原來是這么回事!”
“太有趣了,天下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文氏公主與椿姫竟如同胞姐妹般,在外表上十分相似!
溫廣是個對不能確定性質(zhì)的事物先保持懷疑的人,對二個生活環(huán)境相距遙遠的,并且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長得如此相似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于是視線來回的將倆人仔細對比。
終于對比出了不同之處,椿姬眉毛較細長,臉頰較瘦,下巴右邊有顆黑痣。倆個乍看之下確實神似,但這些細節(jié)卻有差別。真正能看出絕然不同的是二人的眼神。
文氏公主眼中是一種莫大的哀,那是自身命運無常,就像獨自一人駕駛一艘舢板甚至竹排在湍急的河流中卻連個撐船的竹竿都沒有――這樣的無奈。
椿姬的眼神就有些意思了,先是驚訝,瞳孔嘴巴微張,手都作出抬起來捂嘴的動作了,但接著又放下,眼神有些了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呼了氣。最后目光渙散,望著前方出神。依溫廣經(jīng)驗的推斷,那應(yīng)該是陷入回憶的眼神。
椿姫確實在見到這個與自己相似的女人后,一會就陷入回憶了。
那是童年時期,不知是何時,反正是椿姬最早的記憶了。椿姬清楚的記得當(dāng)時正值銀杏落葉之時,她正和玩伴蹲在家鄉(xiāng)庭院中的銀杏樹下玩耍,這時母親來了,臉色特別可怕,將她抱進屋里后,就給了當(dāng)時照料她的女仆一耳光,女仆跪在地上哀求著被拖走了,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被嚇傻了,對女仆的求救眼神,做不出反應(yīng)。
母親又蹲下來,雙手用力的抓著她的胳膊,用一種憤怒眼神死死的盯著她厲聲道:
“你知不知道在外面吹風(fēng)了,又得吃藥!又得吃藥!”
“啊!”
見她很是害怕,母親心又軟了,一邊流淚一邊說:
“為什么就是不聽娘的話呢……我的兒啊,你已經(jīng)和天子訂親了,可是因為你經(jīng)常生病,你爹覺得你長不大,但為了華陽氏,今天竟有家臣建議你爹用那個賤婢生的女兒來替換你了。”
“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只有你!我尚華漱的女兒才能成為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帝后,必須是你,我是絕不承認那個賤婢的女兒是我生的!……”
后面應(yīng)該還說了很多,但椿姬已忘了,當(dāng)時也是黃昏,暮色之下有黃色的光彌漫在黃色的落葉上,填滿了視線所到之處,給椿姬的印象特別生刻,覺得那種場景實在太美了。
另一個印象生刻的是“替換你了。”這四個字,從那以后,只要椿姬一生病,母親必然會說出那四個字,“替換你了。”四個字伴隨了椿姬整個童年。甚至母親臨時在床榻上死死抓著椿姬,用盡不甘和不舍的語氣說出了遺言:
“我的女兒啊……千萬不要被人替換了!”
“替換。”“替換。”
椿姬只是個孩子,老是聽母親講起這個字眼,于是就完完全全的印入腦中了,又無人給她解釋含義,于是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理解。
“人應(yīng)該就是像筷子,有象牙做的,這是最好,上等人用。有竹子做的,最差的,下等人用。原料雖有區(qū)別,但都有用壞了,舊了,不討喜了的時候,到那個時候就是被替換的時候了。”
這種觀念深入椿姬的腦海,并形成當(dāng)前的靈魂。椿姬覺得每個人甚至萬物都不是獨一無二的,都是可以被替換的,比如仆人有時換了一個,母親死了,父親身邊又多了個“母親”。今年的銀杏葉掉了,明年又有新的銀杏葉,如此種種,萬事萬物都是可替換的,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既然必然會有替換,那對會被替換的事物產(chǎn)生感情,也就沒必要了。而外人在生離死別時的悲傷,痛苦等種種情緒,在椿姬看來那是一種儀式,一種為人的儀式。就像筷子是用來幫助進食那樣。所以椿姬也會在需要的場合做出相應(yīng)的儀式。
椿姬對人感情永遠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油,從未深入底層。
看到文氏公主后,椿姬理所當(dāng)然的覺得自己要被“替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