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悄悄帶走身體的熱量。

塞猴，本不見于中土。只因大唐繁盛，胡人自塞外傳入此物，便在中土扎下了根。滿身黝黑粘稠的泥漿臭氣熏天，在清涼山風中漸漸陰干，仿佛一顆滾動的泥球，幽靈般穿行于林間。

他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連呼吸都不曾順暢。他必須小心，因為任何輕狂的舉動都會引來天兵，不止一次，他微微調整自己的位置，追捕的天兵就在身邊擦過，卻對眼下的泥沼毫無反應。所有的天兵都在向一個方向收縮，這里便是外圈，穿過這里，就意味著逃脫。

生死之間，身處污泥，連眼睛都睜不開，那猴子反而屏息靜氣，悄悄運起法力。他不敢過于張揚，只將電勢緩緩注入地下。電勢散開，遇到蜥蜴這等活物便要頓一下，若是遇到更大的動物，便要分走更多電勢。如此一來，他仿佛看見了一個更為奇幻的世界。在冰冷黑暗的虛空中，以自己為中心，跳動的電流仿佛一個又一個跳動的音符。

猴子收起心神，回憶起剛才的一切。自修煉法門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奇景，這種感覺太過奇幻，怪異絕倫，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如今猴子目不敢視，也顧不得許多，當即凝神，那奇怪的音符再一次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這一次，更加精細，不同的動物的音符是不一樣的，蜥蜴這種動物會跳動四下，野鴨只會跳動一下，而鹿這種大型動物會跳動三下，時間會變得更長。

很快，虛空中一個音符跳動，它有點像鹿，但只跳了一下。不及太遠，又一個！

人！

猴子欣喜若狂，當初猴王教授法術時，只說天地之間有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法力作用于五種元素上，分別生出不同種類的法術。雷也是其中一種，屬于火這一系，可惜自古以來除了雷震子，沒有哪路神仙將雷系法術修煉到這么高的層次。可就算是雷震子，在天庭也不過是末流。“天雷地火”、“天罡三十六變”，只要跟天罡沾上的，威力都不如地煞。故而太上老君、紅孩兒這些厲害的人物都愛用三昧真火，賽太歲的法寶也喜歡噴三昧真火，還帶著煙，可見觀音菩薩也是用煙放火的高手。

“你只管寫書，切不可惹出禍端！”

小塞猴回憶起當晚，斗戰勝佛最后一句話，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是啊，寫書只用逃跑防身的本事就夠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強力的法術。可惜孫悟空并不是覺悟成的佛，而是取經有功封的佛，遠沒有如來佛祖那般能知過去未來，他絕沒有想到，這一系冷門到無人去學的法術，竟然暗藏玄機。

猴子登時更加專注，一圈漣漪向大地深處散開，跳動的電流彈奏出一圈整齊的音符。

勁風掃過嘴角，泥沼中彈起絲絲金毛，在風中微微擺動，擺出一個月牙般形狀。猴子撇嘴冷笑，清醒自己再一次死里逃生。這一日，他先是樹頂飛馳，逃出數里，又在溪水中流下一撮猴毛，讓梅山兄弟摸不清他逃跑的方向。就在這幫子猶豫的當口，小塞猴只用一根蘆葦便順著溪水漂到了下游。上岸時又在爛泥灘上摸得渾身惡臭，晝伏夜出。哮天犬縱然萬里追蹤，卻敵不過這一身臭泥，更別說尋常天兵的那點本事。這幫子一急一動，剛好遂了猴子的心意，丟了他的蹤跡，再想找到可謂是難上加難。

塞猴兒聽得水聲，尋著一處急流，噗通入水。泥漿在清澈溪水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絲滑金毛順水飄動，勾勒出瘦骨嶙峋的模樣，筆筆直線如同刀削。銅鈴大眼，萬丈兇光，驚得魚蝦失魂，唬得太歲無色。

待他露出頭來，已漂出許遠了。久違的安全感，猴子甚至有些愜意，漂在水上，見紅繩慢慢浮起。

猴子突然伸手抓住它，緊緊握住，始終沒有扯掉。

算了吧！有些值得回憶的東西也不錯。猴兒并不是喜歡污泥的角色，若是不然誰會在逃難的時候還留著一身飄逸金毛。趁著云散日出，溪邊找上一塊青石，躺著一動不動，曬毛！

水，漸干。

風，驟起。

香風悠遠，該聞到的不該聞到的，都聞到了。

芬芳天涯，黃花如幕，唯有微風知人愿，草低又見夢中人。

猴兒不自覺地邁步，那個蔥青背影始終不曾回頭。好像永遠無法接近，卻又不會遠離。

啪！

青石炸裂，烈風破空，眨眼再看，溪邊朽木樁上，雷猴金毛如刺，電光周流，猶若白日流星。

“洞悉天機雷塞猴，果然不同凡響！”

沒有回答。

“早就聽說了，雷塞猴對敵從不說話，無言是最大的蔑視。不過我還是要贊你一聲！一只沒修成人形的猴子，竟然有這般價錢。”

溪邊紅土坡后，矮小的身影漸漸成形，九條尾巴忽隱忽現。

“本想讓你一直睡著，夢到天兵呢。可惜竟然醒了，不過好在死活的價兒都一樣。得雷塞猴，賞千金封萬戶侯……”

雷塞猴目不轉睛，卻似看非看，眼光仿佛已經穿過那團薄霧。

“對不起，串了。你沒聽過《三國》，不懂的。不聽說書，你就丟了一半的生命。可惜呀，吾生也有涯，知也無涯。虧得你，給了我一個領賞的機會。”

剎那，金毛無風而動，雷塞猴并沒有撲向那團坡后的薄霧，而是直取一旁樹叢。倏而雷音驟起，身法宛若電龍。生死對決，哪有什么溫情脈脈，每一次出手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雷塞猴決死一擊，電光耀目，日月無光。

電光一滅，那薄霧中的影子也沒了。只見焦黑土坑一個，草木依然，輕風一過，竟然飛灰一般徐徐散落。

“不要殺我！”

猴子已經看見他的對手，一只黃鼠狼，又叫黃大仙，常以幻術迷惑人，騙吃騙喝。若論真刀真槍，卻是最下層的妖怪。

不！格斗場上沒有什么層次，只有生死。

猴兒利爪亮出，金毛炸裂，雙目炯炯。那個兔起鶻落，當即將那黃大仙按在泥中。這黃鼠狼精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雷塞猴臉上猙獰一笑。

“哞……啊！”黃大仙帶著驚訝與羞憤的表情，昏了過去。

雷塞猴厭惡的把中指插進爛泥里，如果不是生死攸關，他絕不會把爪子插進黃鼠狼的菊花。此時此刻，他需要這只黃鼠狼活著。

黃大仙蠢得是沒邊了！只會幻術也敢做夢長生不老？那只想要憑借一點變化幻術吃唐僧肉的白骨精，早就被孫悟空三棒子打成了渣子。黃大仙也真是旗桿子上插雞毛——好大的膽子！電暈這黃鼠狼，雷塞猴便覺察嘯天犬狂奔而來！狂躁的音符即便不用心也能清晰的感覺到。這一覺著實危險，再困一時半刻，說不定真讓那黃大仙拿了懸紅。

不及多想，那猴子將黃鼠狼拖進溪邊樹洞，又扯下脖子間的紅繩，壓在下邊。做完這一切，猴子也不敢再跳水逃跑，這法子一用再用，未免太藐視二郎神的智商了。他只在泥漿中滾上一大圈，藏身灘邊爛泥灘中。

未及半刻，怪云壓頂，翻滾絞動，驚雷破空而下。那二郎神就這樣踏在一片焦土上，有如木雕，紋絲不動。

少時，嘯天犬緊隨其后，追入斗場。未等站穩，二郎神甩下桎梏，放出一妖。

“是這兒嗎？”二郎神沉聲問道。

那妖精尖嘴尖耳尖鼻子，三角眼轱轆直轉，不是狐貍精又是哪樣？狐之修為以尾巴計數，九尾以上就是頂尖狐貍精，一般天神都不好惹。這頭狐貍竟有八尾，看得出來有點道行。

狐貍精急忙點頭：“你看青石，我那賢弟就在這里拖住妖怪。”

哮天犬嗅到一絲異樣，點頭示意，這話是真的！

二郎神使了個眼色，虛握三尖兩刃刀。這可不是拼命的架勢，而是怕對方逃了。只要哮天犬吼出獵物，三尖兩刃，一刀便教他身首異處！哮天犬也不含糊，左右嗅探一會兒，便發現了猴子的味道，雖然有些雜亂，不過最濃的味道還是非常明顯的。

哮天犬不是凡犬，看見樹洞就明白了幾分，這狗子一步一墊，將鼻子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到最大，同時暗中運轉法力相抗。雷塞猴電勢厲害，但再厲害也是法力催動，只要提前提防，將電力卸到地下，便就沒事了。然而哮天犬并不知道面臨的將會是什么！

雖然隔著厚厚的淤泥，但猴子仍然依稀聽到哮天犬的哀鳴聲。這黃鼠狼的臭屁本就是逃命的法寶，平時隔著老遠噴到你臉上那都是惡臭難當啊！那倒霉的哮天犬挺著鼻子鉆樹洞，一下子就觸發了黃大仙身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零距離直接噴臉，剎那間鼻孔狗嘴狗毛孔里都是惡臭，狗鼻子比人靈敏，可越是靈敏的東西就越受不得強烈刺激，故而貓狗最討厭辛辣的味道。

這個屁噴出來，哮天犬的鼻子算是廢了！熏得是滿地打滾，哀嚎不斷。黃大仙現在算是知道為什么那雷猴子要直奔菊花，人家怕你提前放屁呢！

二郎神見愛犬受傷，那是怒不可遏，在這么緊張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對方。八尾狐一看人家眼神就知道天神動了殺心，回頭就跑。可你就在二郎神邊上，就算跑又跑得多遠呢？反倒是坐實了二郎神的懷疑，三尖兩刃刀不是劈向樹洞，而是直接朝它頭頂招呼。

好個八尾狐，情急之金蟬脫殼，丟下三條尾巴，試圖蒙混過關。剎那間，溪邊野地四只狐貍向四個方向逃竄，不辨真假。若是換了尋常天神，這招沒準就混過去了，二郎神天生神眼，哪有這么容易上當！真君所視，萬物歸真，憑空一躍，駕霧騰云。眨眼睛騰到狐貍精頭頂上，虛握三尖兩刃刀，只輕輕一擲，連枝帶干劈開巨木，將那跳樹杈逃命的八尾狐貍當空斬成兩半。

八尾狐貍攔腰斷成兩截，必死無疑又沒那么容易咽氣，眼睜睜看著自己猙獰外翻的創口，在恐懼中口吐血沫，靈魂寸寸飄散。

殺了八尾狐，二郎神返身躍起，橫起三尖兩刃刀，咔擦一聲，連樹帶洞拍成個癟燈籠。顫得猴子七上八下的，暗嘆那黃鼠狼反應真快！剛才二郎神追殺八尾狐，他要是慫了縮樹洞里，這會兒早就被三尖兩刃刀拍成了肉餅。他亡命狂奔，二郎神顧念嘯天犬，反而不理會。

嘯天犬挨這一噴，不殘也得幾天不利索。二郎神管不得許多，抱起狗子就往天上飛。

危機解除，雷塞猴一動不動！多年逃殺早就養成了他非凡的逃生意識。逃跑是離敵人越遠越好，但不是讓你一個勁地跑。且不說二郎神去而復返，就是他手下哪個蝦兵蟹將跑來報告撞見你怎么辦？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平心靜氣，像一堆爛泥一樣，慢慢等！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猴子終于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不出幾步，八尾狐妖猙獰的尸體還橫在林中。想來黃大仙以八尾狐妖的形象恐嚇自己，他們二人應是一伙的。論法術，狐妖強，大仙弱，應該狐妖留下周旋，黃大仙去報信才是上策。可惜這只狐貍非要便宜占盡，不肯犯險。沒想到黃鼠狼放屁，把哮天犬給熏得神功散盡，二郎神本來就不相信地上的妖怪，在那個震驚憤怒的時刻他會怎么想？

那必須殺之以絕后患吶！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雷塞猴翻動僵硬的半截尸體，靜心運氣，將妖丹緩緩引出。

妖丹乃精氣所凝，妖魔法力的源泉。人有丹田，妖也有。猴子這幾日奔逃隱匿，無論如何饑渴都不敢進食，無論怎樣困乏都不敢睡覺。方才遇見黃鼠狼精又是全力一擊，早已耗盡了精力。若不是二郎神，他要吞津服氣不知要多久。

雷塞猴將妖丹置于丹田，緩緩煉化。四周草木貪婪的吸允著，一時三刻，頭頂靈光一閃，氣滿自溢，猴子驀然睜眼。才發現自己身邊竟生了一圈靈芝草。三寸碧草依依，宛如蓮座一般。

安全感，久違的安全感。猴子鉆進被拍癟的樹洞底下，黃大仙跑了，但紅繩子還在。

這是一根差點讓自己魂飛魄散的繩子。雷塞猴凝視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