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悉不在的這幾天我的生活回歸三點一線。課室，宿舍，和“等”咖啡店。再也沒有籃球場這個選項。因為文以悉在我還在住院的時候擅自替我做了決定，讓我退出籃球隊。他說，“醫生說你以后都要盡量避免這樣高強度的運動。”我無法反駁，也沒有傷心。我畢竟不是專業籃球隊員，以后哪怕再也不能打籃球對我來說也沒有什么。現在想想還覺得慶幸，因為這樣我便能擁有更多的時間打工。“等”咖啡店的老板是位慈眉善目語氣溫和的中年男人。他人很好，我出事后這么久沒來打工，他卻一直為我留著一個位置，還沒結清的工資也一直記在賬上，一分不少。他還跟我說只要我有空都可以去他的店里幫忙，工資按日結，做多少給多少，一分鐘都不會拖欠。這么好的老板，這么自由的工作我還是第一次碰上，所以我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我是不是終于要苦盡甘來了呢。

直到我接到一個來自遠方的電話。我才恍然醒悟。原來一時的好運并非預示苦盡甘來，而是更大的災難來臨之前的些許甜頭而已。

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好在“等”咖啡店打工，因為是星期六比較忙，所以我一看來電顯示的是異地手機號，便沒有理會。誰知道它并不死心，隔了一會兒又打來。手機在我兜里一直不停地震動把我整個人都快給震暈了過去——你知道，國產手機就是這么牛。沒辦法，我只能偷偷跑到洗手間來接起這個電話。

才一按下接聽鍵，那頭攜帶了些許鄉音的普通話便迫不及待地沖了出來。

“喂喂喂，是澤莘嗎？我是你媽媽的舊同事啊……”

晚上回到宿舍，早早地便洗漱完畢爬上床了。睡不著，于是耳朵里開始塞滿或嘈雜或安靜的音樂。最近的我口味不定，一時喜歡安靜，一時又喜歡喧鬧。就這樣交替地重復，改變了從前的一成不變。第二天天還沒亮我便爬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來到公交車站的時候，天已經開始微微發亮。秋天的氣息唯獨在這個時候肆意出現，一會兒太陽出來，便立刻消失無蹤。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條筆直的路，被風吹的簌簌發抖的樹，像世界末日的腳步，在我眼里散布死亡的氣息。早晨第一班前往市區的公交遲遲不來。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最后終于失去耐心，失掉所有意志。就在這個時候，眼淚開始掉下來。

“你媽媽她去世了……”母親的舊同事，林阿姨昨天在電話里把母親不曾告訴我的都告訴了我。

“她得了癌癥，怕你知道，一個人回到這里來等死……”

“我一開始也是沒察覺的，直到最后那幾天，你母親簡直都不成人樣了，恐怖得嚇人，我才硬是把她帶到了醫院……”

“你母親走了有一個星期了，她臨走前死活不肯讓我找你，她還給了一筆錢給我讓我隨便把她的后事辦了便可。現在倒是一切都辦妥了，但是仔細想想還是得把事情告訴你，你是她的女兒，總不能連自己母親入土了都還無知無覺的不孝吧……”

就這樣提前把眼淚都哭干了。等真正來到母親的靈牌前，我竟一滴眼淚都沒有了。林阿姨站在一旁看著，她一定覺得我是個不孝女吧。要別人的女兒碰上此情此景，早哭花了臉，喊啞了嗓。而我卻長久地沉默，面無表情地看著照片上的母親。那張照片估計是林阿姨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是她很年輕的時候，笑容像潔白的茉莉花。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叫《伊麗莎白鎮》。當男主人公德魯看見他父親的遺體時，他也是這般木然。旁人問他此時的感覺，他想了很久，繞著他父親的遺體，看了又看，才終于從心中冒出一個詞語。Whimsical。

無常。

呵，是的。人生幾多無常。

林阿姨陪我站了好久，最后許是沒了耐心，于是打破沉默，“澤莘哪，你要想開點知道嗎，你媽媽之所以一直到臨走前都不肯把病情告訴你，就是因為怕你難過。我知道，自從你爸爸離開之后，整個家就沒了支柱，這日子過的不盡人意。可……說實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是，我們家這日子也過的很是緊湊……那個……你媽媽臨走前給我的一筆錢只勉強夠付醫院的費用，你看這……”

“謝謝你林阿姨，”我說，“還差多少錢你告訴我吧，等我回到學校之后會盡快給您匯過去。”

“哪里的話，不急。”林阿姨笑了笑，轉身要走的樣子，“那，我有事就先走了啊。”

我在母親的牌位前站了很久很久。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整個人像個傻子一樣木訥地站著，失去所有知覺。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漸漸灰暗下來，我衣兜里的手機開始執著地震動。一遍又一遍，停頓片刻而又繼續。我終于把手機拿出來握在手上，來電顯示上的那個名字，竟是我此刻心里唯一想得起來的那個人。

走出墓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暗下來。我坐在路邊，路燈不算太亮卻足以照亮一整條筆直孤清的街道。這是個遠離喧鬧的小鎮，農田屋瓦隨處可見，一抬頭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山巒起伏。我從W市來到這里，一共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以及5個小時顛簸得讓人死去活來的汽車。這就是母親的家鄉。而我第一次來這里，她卻已不在了人世。

在蕭瑟的風中坐了許久，才見一輛稍顯破舊的的士疾馳而來，停在我的正對面。唐封從車上下來，隔著馬路朝我揮揮手，他臉上的笑容，與我記憶中的美好重合得完美無缺。從來沒有想過我能再見到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這里見到他。他好像真的會魔法，我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會立刻出現。哪怕跨越千山萬水，他都能把我找到。

這一次，唐封還沒有朝我走來，我便已朝他奔去。此刻我整個腦袋就像著火了一樣滾燙的厲害，想也沒想，便直直擁入他的懷抱。他似乎吃了一驚，半晌才把雙手緩緩地放在我的背上。輕輕地，用著力。

嗯。很暖和。

嗯。很舒服。

嗯。很安心。

然后我開始變得不像我自己。在這樣溫暖堅實的胸膛里，我開始哭泣。從來不喜歡讓別人看到我的眼淚。可是仔細想想，我竟在唐封的面前哭過不止一次。

“哭吧，大聲地哭出來，不要強忍著。”唐封低啞著聲音對我說。他的手順著我的頭發來回撫著，緩緩的，輕輕的。無聲的安慰。這個動作讓我瞬間卸下所有偽裝的堅強，我開始放聲大哭，眼淚像關不住的水龍頭肆意流淌。天已經很晚了，秋意越發濃烈接近冬天的寒冷。唐封敞開他的外套把我包裹進去。再也無法侵襲的寒冷。可是心中滿載的悲傷，卻如此刻的夜。此刻冷冽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