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幫你把房租交了吧。”

那天打完球后，接近凌晨的光景。我和裴煜坐在7-17便利店門口。蟬聲從四周的黑暗中浮起，比早晨的菜市場還要喧鬧。我把最后一點礦泉水喝完，才說，“不用了。已經交了。”

他靜靜看了我一眼，隨后又把目光轉向虛無的黑暗。“不夠錢就跟我說。”

我轉過頭，看著這個坐在我身旁的，面目漠然，甚至有時候冰冷得讓人幾乎不敢靠近的男生。我看著他，忽然感覺他和此刻的夜是那么地相似。他們所擁有的共同屬性——深邃，神秘，詭譎。無法參透的黑暗。無一不讓人感到怵栗，卻又無法自主逃離。害怕但卻更想一探究竟。這是人類的共性不是么。

但我對他，更多的不是害怕。

在我答應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有問過他關于我們學校瘋傳的那個謠言的真假——當然，主要關于“殺人犯”這個部分。他當時用一種我無法琢磨的眼神看我，笑說，“你覺得呢。”

“無風不起浪，”我說，“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會憑空出現。”

他只是笑，“但也許是捕風捉影呢。”

我不說話。他忽然收了笑容，問我，“那你相信么。”

我說，“我如果不相信，就不會來問你了。”

對于我的懷疑，他竟也沒覺得不爽。后來我從他模棱兩可的態度和言語中，理出了一個我自認為清晰肯定的答案——他沒有殺過人，但的確在少管所里待了將近三年。至于原因，他不肯說，他的那些兄弟們一個個更是嘴巴上了封條似的嚴密得很。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們跟我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一定。

“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高考成績出來了？”

“嗯。”

“怎么樣？”

“還行。”

他接著問我要報哪間學校，我如實告訴。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凝重。眼瞳里寂然無光。

“這么說，你也要像你母親一樣，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和她不同。”

我母親離開的事，裴煜只知道個大概。我并不是那種善于與人傾訴心事的人，哪怕彼此已是戀愛的關系。

呵，戀愛。這算哪門子戀愛……

我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凌晨。我站起身來準備回家，卻不想忽然被裴煜一把攬入了懷中。他的力氣與他的氣息，如一根根粗壯的繩索將我緊緊捆綁。

良久，他在我耳邊對我說，“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

這么炎熱的夏日，我竟忽然打起冷顫來。

“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

聲音像是在哀求。

“可不可以不要拋下我……”

他的雙手，撫在我背上就像滾燙的烙鐵。

“可不可以……”他忽然把我松開，但雙手仍緊緊抓著我的雙臂。“對我說一句，你愛我。”

他那雙忽然明澈的眼睛，卻并不像是在看著我。雖然，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瞳仁里。

稍微涼些的風好容易吹散我渾身的熾熱感。夏蟬的鳴叫仍舊不停不休。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一直在留心傾聽那蟬的鳴叫。它們為什么不會累呢。

“我要走了。”我淡淡地說。頭也不回地走。

還好他沒有追上來。如果他真的追上來，我估計只得跟他攤牌。

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馬不停蹄勞碌奔波，所掙得的錢，再加上之前的一些存款，好容易終于湊齊了半年的房租。我看著手中這一沓厚厚的——至少在我看來是——但幾分鐘之后便不再屬于我的鈔票，悲愴滿腔，差點沒吟出一首千古絕唱。我把錢裝進信封，然后捧著它，像捧著骨灰似的，來到房東家里。天知道這一路走來有多漫長。噢，天，天真的好像知道。你知道房東周伯看著我給他遞過去的信封時，說什么了嗎？他露出一臉和藹可親的笑，態度跟之前我哀求他寬恕幾天的時候截然不同。他說，“哎呀沒關系的，你們都在我這住了這么多年了，我對你們的這點信任還是有的。這錢不急著交，我知道你要讀大學了，等你把學費都交了再慢慢給我也不遲。”

我當時的心情可謂復雜之極。就像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就像孟子的魚和熊掌，就像我此刻心里面的兩個小小人。它們在爭辯，在打架，在鬧騰。噢我的天，我真想就這么抱著我的血汗錢一走了之。

“不行的，周伯，錢我都已經湊齊了，您不是說您等著急用的嘛。”

“沒事兒沒事兒，我都已經解決了。”

周伯推著我的手，有要送客的意思。我無奈，走到門邊，卻忽然停住腳步。

我回過身看向周伯，“是不是……有人替我交了？”

周伯當即露出驚訝的表情。半晌，才有些為難地點頭笑了笑。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