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夫人淚眼朦朧,轉頭卻看見黛玉已經在奶媽子的懷里抽噎成一團,氣也喘不均勻,心中更加難過,于是抱過黛玉來,摟在懷里,母女二人又放聲痛哭起來。
天有不測風云,小小的辰玉只有三周歲,病了三天便離開了這紛擾的人世,往極樂世界去了。
林家上上下下一片凄凄慘慘,賈夫人更是一病不起,每日早晚用藥,兩個太醫輪流診脈,黛玉每日在床前端茶遞藥,勞苦不堪。
這日,林如海亦不出門,只在家中陪夫人說話解悶,寬慰她的凄苦,便叫女兒回房里去歇息。
夫婦二人正在說些閑話,便有管家媳婦鐘禮家的進來回道:“回老爺太太話,二門上的小廝進來回說,前面來了兩個大人,說是老爺的舊友,又說帶著圣上的口諭來,請大人快些到全面書房去呢。”
林如海一聽,便跟夫人說道:“你看,說來就來了,只怕就是剛才咱們說的那鹽課的事情,既然是舊友,那么一定是梅圣公和馮唐二人了。”
“果真他們二人來,老爺臉上便可見見笑容了。”賈夫人與丈夫伉儷情深,這些日子看著丈夫愁眉苦臉的,心中亦是不好受,中年喪子之痛,并不只是做母親的受不了,做父親的亦是凄苦,只是丈夫生怕自己難過,每日強作笑顏過來解勸罷了,賈敏水晶心肝,這些又如何不知。
“瞧夫人說的,如此我還是要先去前面看看。”林如海說著,便拍拍夫人的手,從椅子上站起來。
賈敏便在床上坐起來,說道:“你快去吧,我今兒也好多了,一會兒吃了藥,便到廚房去看著她們做幾個小菜給你們送過去。”
“呵呵,好,夫人多起來走動走動也好。”林如海便轉身又吩咐了丫頭好生照顧夫人,便出了賈夫人的臥室。
前面來的,正是當朝翰林院編修,與林如海同科投名狀元梅思清,因這梅公已經官封一等康寧公翰林院大學士兼太子太傅,所以下邊的官員都習慣稱他梅圣公。另一個人便是神武將軍馮唐,亦四十多歲,當初林如海的父親在京中任職時,林如海和馮唐都是少年公子,經常聚到一起吃酒玩樂的,脾氣相投,林如海喜歡馮唐武學世家,豪放開朗,馮唐喜歡林如海詩書之族,灑脫自然,二人便從小很合得來,后來林如海攜帶妻子家眷回了姑蘇,二人之間才少了來往,但逢年過節,都是相互之間派管家走動問候的。
林如海到了前面外書房的院子里,便聽見里面有人高聲嚷道:“如海這家伙,怎么還不來?”聲音洪亮如鐘,正是神武將軍馮唐。
“唉,你還跟年輕的時候一樣,如今咱們都上了年紀了,院子里又有下人,你也注意些,不要讓人家林家的人笑話你這個大老粗,好不好?”這聲音儒雅中性,溫和潤澤但中氣十足,正是梅思清的聲音。
“好啊,馮兄,到了我家里,還說我的壞話,原本想拿出來的兩瓶好酒,可就免啦。”林如海一邊說著,一邊進了書房。
“嘿,林老弟,咱們終于又見面了。”馮唐上來,一下子擁抱住林如海,二人全都激動的看著對方已經滄桑的臉,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誒?你們二人這是干嗎?林老弟,你沒看見老夫我也在這里嗎?”梅思清見二人相互抱著,不說話,只激動的傻笑,便不滿的在一邊說道。
“啊,梅兄。”林如海便放開了馮唐,對這梅思清抱了抱拳。
“唉,看來我還是不如那個大老粗啊。”梅思清輕嘆一聲,亦是滿臉帶笑的看著林如海,接著又從袖子里拿出了圣旨,笑道:“林如海聽旨。”
林如海只得朝北跪下,口稱:“臣在。”
“著林如海任揚州巡鹽御史。速去揚州替朕監理鹽政之事,不得有誤,旨到即行。欽此!”圣旨簡單的很,林如海只得磕頭接旨。
圣旨離了手,梅思清便隨意起來,上前拉住林如海笑道:“老弟,這巡鹽御史可是一個極肥的實缺啊,給個一品宰相也不換哪,你可要好好的把握喲!”
“嗨,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如今我是萬念俱灰,只盼著有幾個舊日好友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已,不過皇上非要我去,我也只得去罷了。”林如海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
“你好像早就知道這事了?”馮唐雖然是個粗人,但心很細,見林如海一點也不吃驚自己一下子被委以重任,便開口問道。
“呵呵,實不相瞞,前些日子確實聽到了一點口風,但后來因犬子得了病,忙了幾天,又沒治好,便去了,夫人每日以淚洗面,兄弟我心中亦是不甚凄苦,便把這事給忘了。”
“什么?令公子沒了?”梅思清驚道。
“是啊,已經一個月了。”林如海點點頭,無奈的嘆了口氣,“生死有命啊,強求不得,我林如海命中無子,也只好如此罷了。”一邊說著,林如海一邊讓茶。
“這話說的不對,縱然夫人身子不好,但如海兄卻正在盛年,為何不納幾房姬妾,或可生的一子,延續林家的香火?”梅思清一邊端起茶來,喝了兩口。
“梅兄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家夫人與我恩愛有加,她隨我多年住在姑蘇,遠離父母親人,已經很受委屈了,我怎能再讓她心中不快?雖然她賢惠大度,但試問世間那個女子能夠心安理得的跟別人分享一個丈夫,若說不在意那是假的,倘若是真的不在意時,那么這夫妻又做的什么意思?”林如海一邊擺手,一邊說道。殊不知這幾句話正好讓走到窗下的賈夫人聽見,此時亦不覺愣在那里。
自從兒子死后,賈夫人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今日尚且是頭一次出那間屋子,因想著京中有人來,自己記掛年邁的母親,要來這邊旁聽一下,或許會有娘家的事情也未可知,誰知道偏偏聽見了丈夫的這一番話,一時間心中的甜蜜和酸楚同時涌上心頭,不覺滾滾的落下淚來。
屋里的談話繼續,可她卻再也聽不見別的,冷風吹來,在沉思中驚醒,便轉回身去,到廚房看著家人收拾飯菜。
黛玉因知父親在母親房里,便自在自己的閨房中學做針線,其實她原是不愿做的,只是看著母親這幾日總是精神不好,為了討她的歡心,便想著親自繡一個荷包,到過年的時候送給母親,母親原來總說自己不學針線,如今突然做一個精致的,她豈不開心?于是黛玉在房里認真的聽著奶媽說著繡工針腳,卻見雪雁在外邊匆匆進來,站到火盆前一邊烤著手,呵著熱氣,一邊笑道:“姑娘,前面有客人來了呢,聽說是京城來的大官,咱們老爺被皇上欽點了巡鹽御史,要咱們一家子都去揚州呢。”
“是嗎?”黛玉聽了,也有些意外,這段日子府上太沉悶了,一下子有這么個好消息,還真是讓人高興。
于是王嬤嬤便站起來,笑著給黛玉福了一福,緊接著道喜:“恭喜小姐了,從今以后,小姐可就是御使家的千金了,原來咱們家祖上原是世襲公侯,但靠著祖宗的蔭當官有什么意趣,卻不比咱們老爺,憑著自己的真學實才,早年間得了個探花,原不喜歡做官才來老家閑散,到底是皇上愛惜人才,如今欽點了巡鹽御史才罷。”“是了,媽媽,你也不必給我上這些課了,如今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呢。”黛玉一邊拉著奶媽子坐了,笑道。
“姑娘,今兒繡的時候長了,只怕脖子疼,不如歇歇兒吧?”王嬤嬤見黛玉又拿起了繡花繃子,便勸道。
“唉,媽媽你看著兩個花瓣兒,怎么瞧著那么別扭?”黛玉端詳著自己剛繡了大半的金萱草,皺著眉頭說道,她從小便會畫畫,且講究完美,所以看著不太舒展的花瓣不順眼。
“這個花瓣兒用這種針法不大合適,姑娘下次繡的時候,可以試試奴才說的那種散錯針法,不過太過復雜些,姑娘等大些再學也不遲。”王嬤嬤看著黛玉繡的花,覺得已經很不錯了,畢竟是個五歲的孩子。
“不要嘛,媽媽現在就教給我,我要學的。”黛玉知道,王嬤嬤原來是蘇州有名的繡坊里的秀女,因為他爹爹欠了別人的賭債,要將她買了抵債,被林如海買下來,留在夫人身邊做丫頭,當時他們剛從京城到姑蘇,林如海夫婦正是新婚燕爾,而王嬤嬤也只有十七歲。如今王嬤嬤已經成了林家府上一個二等管家的妻子,自己也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比黛玉大半年,因此便做了黛玉的乳母。
“姑娘的身子是最要緊的,這些針線活慢慢來,還是先吃些點心再來,好不好?”王嬤嬤一邊哄著黛玉,一便叫雪雁端了幾樣點心來,還有一碗紅棗山藥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