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這才明白過來,連連點頭稱是。黛玉啟唇輕嘆,眼角噙著一抹淡淡的憐憫和同情,接著道:“來時給了環兒一份禮物,不過是件小事罷了,他卻記得這樣清楚,可見他心中是極渴望能得人公平對待的。他對人真心實意,出自本心,倒是個極好的。”
雪雁聽了,正要答話,卻聽紫鵑在簾外道:“姑娘,老太太那里傳飯了。”
黛玉應了一聲,起身欲行,想了一想,將梳妝臺上的鳳頭釵拿起,籠進袖中。雪雁見狀,吃了一驚,不解地道:“姑娘這是干什么?”
黛玉淡淡一笑,道:“薛姑娘不是肯做無用功的人,她將東西送過來,待會兒必定會在老太太面前問起。我將東西帶過去,給老太太看看罷。”說著,搭著雪雁的手,出了閨房,緩緩步往賈母的上房。
到了那里,就見賈母身邊早已珠環翠繞,衣影鬟香,歡聲笑語不斷。薛寶釵笑容滿面,坐在賈母左側,身上穿了一件八成新的淺紫色對襟輕綃衣,容色嬌美如花。
見黛玉過來,賈母立刻滿臉笑意,指著右側的位置,朝她招手道:“玉兒,過來坐。”
黛玉應了一聲,依言在賈母右側坐下。薛寶釵立刻便看過來,笑靨如花道:“我送的禮物,林妹妹還喜歡嗎?”
黛玉抿唇一笑,點頭道:“自然喜歡,謝謝姐姐了。”言罷站起身來,朝她盈盈一福。
賈母“哦”了一聲,側頭看著薛寶釵,笑道:“讓姑娘費心了。”
薛寶釵聽了,更是喜上眉梢,朝黛玉道:“妹妹既然喜歡,怎么不戴上呢?”
黛玉淡淡一笑,聲音清凌如一潭秋水:“禮物太貴重了,黛玉舍不得。”揚一揚眉,話語一轉,接著道:“不過,既然姐姐期盼黛玉戴上,黛玉自然不敢辜負。”說著,自袖中將鳳頭釵取出,斜斜地插入鬢間。
輕輕搖曳的紅燭下,赤金色的鳳頭釵靜靜簪在黛玉發間,卻是黯淡無華,不見一絲燦爛之色。
賈母看得分明,立刻變了臉色,看向薛寶釵的目光中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黛玉漸漸適應了賈府的生活,每天起來,或與三春姐妹讀書習字,或聚在一起做針線,或在上房陪賈母玩笑,日子倒也過得很充實。薛寶釵亦時時過來,在賈母面前承歡,與寶玉和眾姐妹談笑,態度十分親熱。
薛寶釵品格端方,行為豁達,又是王夫人的甥女,很得王夫人的歡心,府中之人自是推崇不已。便是許多小丫頭子們,亦都喜歡與寶釵玩耍。
寶釵行事素來大方,或是幾錢紋銀,或是糕點玩意,總是打賞一些,每每不叫她們空手而回,因此人人都夸贊寶釵比黛玉略勝幾分。便是史湘云來了,也喜歡跟在寶釵后面,夜里睡覺也到寶釵那兒去,十分親厚。
黛玉本是極敏銳之人,雖然知道緣故,卻不屑如她那般四處打點討好,只依舊按自己的心意行事罷了。倒是寶玉,雖然來了個國色天香的薛寶釵,卻依舊愛在黛玉身邊打轉,幾乎形影不離。
這一日,黛玉用了午膳,先打發采薇、采蘋回房休息,方與雪雁、紫鵑一同,聚在暖閣中刺繡。三人正聚精會神之際,聽得一陣腳步聲漸漸傳來,卻是寶玉探身而入,笑著說:“妹妹在繡花么?”
黛玉微微蹙眉,雖然不喜見他,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起身讓座,轉身喚道:“紫鵑,去倒杯茶來。”
寶玉在黛玉身邊的椅子上坐了,笑嘻嘻地打量著黛玉,見她頭發松松挽著,只插了兩只紫玉釵,身上穿了一襲淺綠色煙羅衣裙,長及曳地,袖口用淡黃色絲線繡了幾朵精致的百合花,鵝黃絲帶束腰,益發顯得她身材婀娜,如弱柳扶風一般,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
寶玉早已看得呆了,笑道:“林妹妹越發標致了,真真是天人下凡!”
黛玉聽了,揚了揚嘴角,靜默不答。寶玉依舊笑容滿面,說道:“前幾日因寶姐姐與史妹妹來了,我才忘了妹妹的生辰,妹妹千萬別生氣。”一面說,一面拉著她的手,接著道:“好妹妹,你怎么不說話?”
黛玉把手一摔,惱道:“好端端的,作什么動手動腳?”
寶玉見她柳眉微蹙,別有一番風韻,心中不自覺多了一股憐惜,笑道:“妹妹說什么呢,這有什么?從小兒一處長大的,這個也避諱不成?”說著,依舊伸手來拉扯黛玉。
黛玉側身避過,依舊淡淡地道:“你再這樣,我就告訴二舅舅去!”
賈政雖然頗為古板,但性情耿直,一直極看重妹夫林如海,素來雖然并不多見,卻極疼黛玉這個外甥女,連寶玉還要靠后,且是寶玉極懼之人。果然寶玉聽了這話,畏縮了一下,立刻將她放開了。
黛玉瞧了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你很閑嗎?怎么不去寶姐姐那兒走走?”
寶玉笑嘻嘻地道:“昨兒個剛去了,在那邊吃了晚飯才回來。”揚一揚眉,唇邊的笑意更深,續道:“寶姐姐那金鎖上,鐫了一句話兒,竟和我那通靈寶玉上刻的字是一對兒呢!”
黛玉聽了這話,冷冷哼了一聲。薛家一住進來,次日府里便傳出了一個什么勞什子金玉良緣來。說寶釵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要揀有玉的方能正配。這事情黛玉早有所耳聞,卻也并不放在心上,此刻聽了這番話,也只瞥了寶玉一眼,微微冷笑道:“你有了玉,人家自然就有金鎖來配你,可見你們都是金玉一般的人,唯獨我不過是草木之人罷了!”
寶玉見黛玉言詞淡淡,神情清冷如冰,不免有些無趣,眼眸一轉,見她身旁桌上的春藤小籮里放著一件繡活,顏色鮮艷,花樣精巧。寶玉心里喜愛,便拿起來細看。
卻是一個柳葉雙扣荷包,繡了幾朵碧色菡萏,一只蜻蜓停在上面,繡工精巧,色澤層迭分明。圖案雖然尋常,卻是栩栩如生,飄逸靈巧。
寶玉大聲贊好,將荷包緊緊拿著,向黛玉道:“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呢,妹妹好巧的手,這荷包給我罷。”
黛玉心中雖然不悅,但因荷包已被他拿在手里,自己不愿再要,便淡淡地道:“罷了,隨你吧。”
寶玉聞言自是大喜,忙笑道:“妹妹放心,我必定會好好保管的。”
話音未落,就聽窗外寶釵的聲音:“什么東西好好保管?且讓我也看看。”一面說,一面自挑了簾子進來。
黛玉見了,立刻起身讓座,又忙命人倒茶,笑道:“姐姐怎么有空過來?”
寶釵明眸一轉,瞧了瞧寶玉,方答道:“因這幾日沒見著妹妹,便特意過來看看。”
黛玉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寶玉,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卻依舊客套道:“多謝姐姐記掛。”
寶釵笑了一笑,湊到寶玉面前,盯著他手上的荷包,問道:“寶兄弟,那是什么?”
寶玉將荷包遞給她,笑嘻嘻地道:“是林妹妹給我的荷包,你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薛寶釵聽了,吃了一驚,眼眸中閃過一抹微光,面上卻依舊笑靨如花:“林妹妹竟親自給你做荷包,難怪常聽人說你們關系親厚呢。”接過荷包,細細打量了一番,道:“這是蘇繡,果然很好看。”
贊美了幾句,薛寶釵方站起身,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我要到姨娘那里請安,你們去不去?”
黛玉生性懶怠,又不愿與王夫人打交道,立刻推辭道:“我身子不好,又有些累了,明兒再見吧!”
薛寶釵也并不勉強,笑向寶玉道:“寶兄弟,你呢?”
寶玉笑道:“姐姐先去,我再在這兒坐一會罷。”
薛寶釵聽了,笑容微微一僵。可巧這時紫鵑送了茶上來,薛寶釵便道:“說了這會子話,口有些渴了,喝杯茶再去罷。”將茶杯拿起,細細抿了起來。
如此耽擱了一番,寶玉方站起身來,辭了黛玉,與薛寶釵一同出去了。
兩人腳步聲慢慢遠去,漸漸消失。紫鵑含笑走上前,一面收拾茶杯,一面道:“今日個我們這里倒熱鬧。”
黛玉聞言淡淡一笑,柔聲道:“你且瞧著罷,只怕以后都會這樣。”
紫鵑聽了,微微蹙起眉頭,輕聲道:“我就不明白了,寶姑娘本是進京來待選的,如今府里到處都在傳說金玉之事,按理說她該避著二爺才對,瞧今日這情形,怎么……”說到這里,聲音轉低,漸漸微不可聞。
黛玉聽了這話,答道:“不過是做兩手打算罷了。”笑了一笑,抬頭道:“按朝廷規矩,入選的秀女,不是給皇上做嬪妃,就是由皇上賜給各個皇子王爺為正、側妃,都是極尊榮的。但一旦落選,不但榮華富貴無望,身價也會立刻降下來。薛家如今這樣,是在為薛姑娘鋪一條后路。反正他們是奉召進宮的,誰能違背皇命不成?就是太太,也絕不會責怪的。是以,薛姑娘能夠入選固然好,若是不能,賈家門第高貴,成就金玉之事也不錯。如今薛姑娘進可攻,退亦有路,倒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