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夫人心目中,二兒子寶玉是絕世珍寶,如今卻遭黛玉如此冷落。每每想到這里,王夫人便很是惱火。她并不反省自己對兒子過分沉溺,并不覺得寶玉在內幃廝混有什么不對,卻對黛玉奪了寶玉在賈母處的愛寵萬分嫉妒。這份恨意,在黛玉對寶玉有禮卻疏離的態度下,更是與日俱增。
清晨時分,黛玉安靜地坐在窗前,三千青絲,柔順如瀑,披散在肩上。紫鵑立在身側,幫她梳發打扮。
輕施脂粉,淡描胭脂,細綰青絲,插上一支紫玉釵,加一支小小的珠花,腕上籠上一條珊瑚珠鏈。妝容素淡,其人容顏卻美麗清雅,皎潔如月。
理好妝后,紫鵑端詳著黛玉,含笑道:“姑娘真好看,就是天仙也不過如此呢。”贊了一會兒,才端著臉盆,緩緩退出房。
黛玉看著她的背影,站起身來,伸手推開茜紗窗。映入眼簾的,是一樹開得正好的梨花。花瓣瑩白如玉,尚帶著點點露珠,嬌艷欲滴,風姿動人。
微風掠過,梨香細細,沁人心脾。黛玉看著窗外,展顏淺笑,連日來的焦躁和不適也略消散了一些。
轉眼間,她已在賈家住了二年多了。在王夫人的堅持下,她與寶玉的住處已經分開了。住在這個禮儀、規矩太多的家庭,雖然外祖母對她萬分憐惜,幾個姐妹待她也極好,但其他人卻都罷了。她不擅籠絡下人丫鬟,也不喜歡周旋打點,看在賈府那些上上下下、眉高眼低的仆人眼里,也便成清高孤傲了。雖然她性情素來淡泊,對這些并不在意,但心中仍舊生出一絲淡淡的哀傷。住在自己家時,自在逍遙,何曾有這些波瀾?除此之外,讓她煩惱焦慮的,還有賈寶玉。
因為熟知未來,預知金玉姻緣,她不愿與賈寶玉有太多牽扯,一直遠著他。偏偏事與愿違,寶玉時時都盼著能親近她,常膩在她身邊,不肯離開。無可奈何之下,她也只是以禮相待罷了,并不肯改變態度去遷就那個公子哥兒。她素來敏感,自然看得出,因為她的疏離,二舅母很是惱怒,面上雖一團和氣,態度卻冷淡如冰。
想到這里,黛玉幽幽一嘆,寄人籬下的日子,終究是不如意的。
正感慨之際,突聽得雪雁在外間道:“金釧姐姐來了,快請進。”珠簾輕響后,就見金釧捧著一個錦盒,款款走了進來。
黛玉自知金釧是王夫人的大丫鬟,最受看重,便回眸一笑,道:“姐姐有什么事么?”
金釧含笑道:“外面的人送了新配的人參養容丸進來,太太因想著林姑娘體弱,便讓奴婢送過來,囑咐姑娘每日服用,不要忘了。”
黛玉怔了一下,才柔聲道:“有勞姐姐了,放在那兒吧,一會兒就吃。”
金釧依言放下盒子,又笑道:“姑娘快些梳洗吧,今兒個太太的妹子薛夫人,要帶著他們家的少爺、姑娘來府里呢。那姑娘叫寶釵,品貌是極好的,姑娘以后又多一個伴兒了。”
黛玉聽了,靜默片刻,微微頷首,笑道:“知道了。”金釧寒暄幾句,方才起身去了。
待她離開后,黛玉慢慢低下頭,暗自輕嘆。薛寶釵呀,兩年前的賽才會,她們曾有過一次交鋒。對這個人,她并不陌生。
正沉吟之際,雪雁拿著錦盒,走到她面前,笑盈盈地道:“姑娘,你要服這養容丸嗎?”
黛玉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我身體已經好多了,用不著這個。這人參雖是補品,卻不宜多吃。以后她們送來,你照例收著就是。我身體大好的事情,也不必聲張。”說到這里,不禁幽幽一嘆。住在這個地方,每行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不能鋒芒畢露。如今她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裝病示弱,才能避免是非麻煩,不至招人嫉恨,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雪雁聽了,雖然不解其意,但也并不追問,乖巧地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下來。兩人說完話,因見時候不早了,便起身前往賈母的上房。
正巧賈府三春與寶玉也到了,大家便坐著喝茶閑聊。剛說了幾句,突聽得一陣喧鬧聲傳來,原來是王夫人領著她妹妹薛夫人及寶釵來拜見老太太。
眾人見了,都站起身來相迎。黛玉側過頭,見王夫人笑容滿面,拉著一位圓臉杏眼、容貌豐美的女孩,款款走進來。那女孩年紀在十歲左右,肌膚白皙豐滿,眉目間透著一絲熟悉,穿著七八成新的嫩黃色長衫,淡雅樸素,面如滿月,眼似青杏,別有一絲風韻嫵媚。渾身上下,并沒有什么飾品,倒是脖子上戴了個明晃晃的金項圈。
薛寶釵進了房,環視四周,目光落在黛玉身上時,不禁怔了一怔,旋又恢復常色,依舊落落大方,談吐有致。
眾人敘了家常,紛紛落座之后,王夫人便請薛姨媽等人留在賈府作客,賈母也盛情相邀,笑道:“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
薛姨媽忙道謝應允了,道:“多謝老太太的好意,我也怕蟠兒少了人管教,有閑房拔上幾間供我們娘倆住就好,但一應吃穿用度卻不需麻煩的,如此方是處常之法。”
賈母聽了,眼中閃過一抹光,笑吟吟地道:“我也知道,你們薛家是皇商,最是殷厚不過的,就依姨太太的意思罷。”
王夫人聽了,一臉自得,揚眉笑了笑,又將寶釵介紹給眾人認識。旁人都罷了,寶玉早喜得眉開眼笑,圍在寶釵身邊,親切地噓寒問暖,笑容滿面地道:“林妹妹在這里住了兩年,如今姐姐也來了,我又多了個伴兒,以后可更熱鬧了!”
寶釵淺淺一笑,美目流轉,側頭仔細打量著黛玉,見她眉若遠黛還蹙,眼比秋水還清,渾身上下流溢著淡淡的書香氣息,與兩年前相比,更顯清麗溫婉,風致萬千,不由得暗自吃驚。
黛玉見薛寶釵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莞爾一笑,緩緩走上前,對著她行禮,不動聲色地道:“這必定是寶姐姐罷?妹妹林黛玉,見過姐姐。”
賈母微微頷首,朝寶釵笑道:“這是我的外孫女黛玉,以后你們姐妹多多親近吧。”
寶釵聽了,忙恭敬地應了一聲,挽住黛玉,笑道:“這位妹妹長得真好看,眉目如畫,真像個仙女兒。”
黛玉抿唇一笑,慢慢道:“姐姐過獎了,黛玉不過是蒲柳之姿罷了,如姐姐這般品格兒,才稱得上是天仙呢。”
一旁的寶玉拍了拍手,道:“兩位姐妹何必客套?依我看,林妹妹是出水芙蓉,寶姐姐是傾城牡丹,風姿不同,卻各有各的妙處。”說到這里,含笑看著寶釵,問:“寶姐姐可有玉?”
寶釵怔了怔,端莊一笑,答道:“玉沒有,金鎖倒是有一個。”
寶玉聽了,便撇了撇嘴,道:“金子做的東西,都是些俗物罷了,女兒家都是水做的,該戴些清雅的飾物才好。”轉頭望著黛玉,指了指她腰間的玉佩,樂呵呵地道:“林妹妹就有玉,這玉晶瑩潔白,精致玲瓏,正配林妹妹這樣冰清玉潔的女孩兒。”
寶釵與黛玉聽了,臉色均是一變。她們兩人,在蘇州有過一面之緣,相處得并不愉快。如今再次相見,早已物是人非。那件如煙往事,彼此都沒有忘記,但都不肯再提起。卻不料,此刻竟被寶玉拉扯起來。
黛玉暗自嘆了一口氣,這下好了,才剛來幾天,便惹出這么多麻煩,今后還不知會怎么樣呢。想來,她以后的生活,絕不能安穩平靜了。
不過,這個地方,終究不是久留之所。她只是個過客罷了,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里,去外面踏尋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因薛家到來,賈府每天都大擺宴席,一直慶賀了十幾天。賈母又特意打發人,將娘家的侄孫女湘云接了過來,安置在黛玉房里,更添了幾分熱鬧。
這日清晨,黛玉披衣起來,紫鵑正服侍她梳洗時,卻見雪雁唇邊含笑,捧著一套淺紫色衣裙走進來。衣服素淡清雅,裁剪得體,裙角用彩線繡著一枝別致的綠萼白梅,虬勁曲斜,極富神韻。
雪雁將衣服放下,笑道:“這衣料是王嬤嬤買的,我繡了好幾天,終于趕出來了,姑娘換上吧。”
黛玉一怔,道:“這幾天你躲在房里,寸步不出,卻是在忙這個呀。”看了看衣服,贊了一聲,才笑盈盈地問:“今日個是什么好日子,竟叫我換新衣服?”
雪雁吃了一驚,訝然道:“姑娘怎么了?今兒是姑娘的生日,姑娘自己竟忘了不成?”
黛玉不由得一怔,可不是,今兒是二月十二花朝節,正是她的生日。以前在蘇州時,每年賈敏都會張羅一回,擺設宴席,再請一幫人到家里唱戲慶賀。如今來了這里,沒人想著,自己竟也忘了。
紫鵑聽了,便道:“原來今兒是姑娘是生日,我該磕頭才是。”說著,忙轉到黛玉面前,盈盈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