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一帶向來被稱為中原或中土，開闊延伸的平原是無數(shù)百姓耕作生活的絕佳選擇，故而商路通達，來往密集。城南不遠便是自遙遠的西北昆侖山脈奔騰而來的大河，翻涌呼嘯猶如一條濁銀的匹練，繞過洛陽繼續(xù)向東南進發(fā)，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流入傳說中的大海。而就在距離入海口近千里的大河北岸，有一座不比洛陽規(guī)模小多少的城池，同樣安然匍匐了千年。

此城遠不如洛陽雄偉，城墻高度甚至不到洛陽的一半。然而每一個看到這座城的人，都不會因為這一點而心生不屑。因為這座古時名為金陵今世名為建業(yè)的千年古城，取勝之處從來不是磅礴之勢。

在乎雕梁畫棟，在乎亭臺樓榭，在乎飛檐勾角，在乎秀麗清貴。就連城墻之上，都沒有一絲熏痕刀傷，隔不多時便會重刷一次的朱紅漆料分外扎眼。

如果說城像人一樣有氣質(zhì)的話，洛陽就仿佛是一頭雄獅，時刻高昂著頭顱仰天長嘯；建業(yè)仿佛是一只青鸞，清貴冷傲而又光彩照人。這片大地上城池與江湖宗門一樣，數(shù)量不少，但是真正出名的千古名城，也就只有三座。

洛陽，建業(yè)，長安。

城的氣質(zhì)是靠人養(yǎng)出來的。洛陽歷經(jīng)戰(zhàn)亂，飽經(jīng)風(fēng)霜，直到蕭正風(fēng)橫空出世才有了現(xiàn)世和平，所以那股雄姿與傲氣刻進了每一塊磚每一塊瓦里。而建業(yè)城之所以養(yǎng)出了錦帛玉璜的清貴之氣，同樣也是靠人。所不同的是，建業(yè)城真正的掌權(quán)者從來都沒有變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世家。

……

在建業(yè)以北將近兩百里的地方，還有一座小城。與其叫小城，倒不如叫小鎮(zhèn)更為合適，一個成年男子大概一個時辰就能把小城走上一個遍。小城名為稻城，來源也簡單，就是因為城內(nèi)百姓每家每戶基本都在城外有上那么一畝三分地，多種水稻，才有了這么一個簡單樸素的名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座城里的人們生活似乎永遠淡然反復(fù)，猶如一個世外之地，飄然于整個塵世之外，只需過好自己的每一個小日子，便能滿足而無憾的走完自己的一生。這樣的生活，除了幾年之前那個名為李滄瀾的青年男子帶來了一些波瀾外，似乎就沒有被擾動過。

而今日，一輛從兩百里外冷傲的建業(yè)城里緩緩而來的華貴馬車，似乎要將什么東西打破。

馬車駛?cè)霙]有城門的稻城，一路上吸引了幾乎所有稻城人的目光。稻城人聽說過相隔并不遙遠的建業(yè)，但從沒有人去過，所以他們也只能靠想象來滿足自己對奢華生活的向往。然而想象力終究是有限的，名門的夫人們終究不會像那個著名的民間笑話一樣多放蔥花拿金鍋烙餅。眼前的這輛馬車，就活生生的給了稻城人上了一課。

且不說滿臉冷漠的趕車?yán)掀蜕砩系慕鸾z錦緞，也不說車廂身上令人眼花繚亂的浮雕漆繪，單就拉車的四匹神駿，就已經(jīng)讓稻城人狠狠咽了口口水。

稻城路上沒有青磚，只是土地。兩道車轍在地上拉出深深地刻痕，緩慢而堅定的向那個城中唯一一個像點樣兒的府第走去。

是來找李先生的？眾人小聲私語。可是學(xué)堂還沒有下課啊？

……

一所學(xué)堂，就是李滄瀾六年前來到稻城后帶給稻城的最大的影響。

“人之初，性本善……”

清脆而稚嫩的瑯瑯讀書聲在滄瀾學(xué)堂里回蕩，身還未老心已老的李滄瀾每次聽到這樣的聲音，總是禁不住任由笑意爬上臉龐。他年齡并不大，僅僅二十有一，但是鬢角與額前已經(jīng)長出了星星點點的白發(fā)。本就不算高的身材，卻連腰背也不挺拔，完全看不出一個年輕人應(yīng)有的朝氣與心勁兒。尤其是一身粗布麻衣往身上一披，下巴上零星胡須輕輕一捋，完全就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小老頭。

李滄瀾苦笑幾聲，飽經(jīng)風(fēng)霜倒是一點沒錯。

房門的吱呀聲打斷了孩子們的讀書聲，李滄瀾下意識的想，該去找城東老王頭要點油來抹門軸了。

然后他抬頭，看到了走進來的那名老仆，以及走在前面的仿佛整個人都帶著閃光的公子。

他的表情漸漸的的變得復(fù)雜，干裂的嘴唇和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想說什么卻沒能說出來，任憑那位走到哪里都能自動成為萬人矚目中心的公子張開雙臂，向?qū)W堂里早已呆住的孩子們說:“今天先生要忙些事，現(xiàn)在大家放學(xué)啦！”

“凌絡(luò)軒，”李滄瀾握緊了拳頭，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你來做什么？！”

……

“家里的老家伙們會看不起你，放心的把你擱置在這里，但我不會。”凌絡(luò)軒一邊說，一邊微笑著伸出三指準(zhǔn)確的拈出九片肥厚的茶葉，輕輕丟入紫砂雕根壺，將備好的滾水注入其中。提壺輕搖，再將水傾出撒于茶寵之上，是為洗茶。

動作還如當(dāng)年一般不可挑剔。

“我不過旁系一瘋子，而今更是不再姓凌，何敢擔(dān)起凌家未來家主的如此高看？”

李滄瀾終究是找回了一些當(dāng)年歲月的風(fēng)采，接過凌絡(luò)軒推來的茶杯，飲下一口經(jīng)年不曾觸碰的苦澀，再回神時眼中已全無慌亂，只剩幾許疏狂伴著諷刺意味濃厚的反問，從薄薄的嘴唇中吐出。

“大兄你這樣不好，太兇，怨氣太重，不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那個瀟灑出戶的破門子應(yīng)有的氣質(zhì)。”凌絡(luò)軒拿手帕擦了擦并沒有被沾濕的雙手，低垂著眼眸淡淡道。

李滄瀾眼中譏諷之意更濃，伸手自己給自己將茶杯斟滿，然后說:“如果你今天來只是為了試圖激怒我，那么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你是說你不會被我激怒嘍？”凌絡(luò)軒劍眉一挑，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不，從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憤怒。你每向我走近一步我的憤怒就會多一分，直到現(xiàn)在我的憤怒已經(jīng)足以將整個稻城燃燒殆盡了。如果你的目的是激怒我，那么它已經(jīng)達成，你也可以走了。”李滄瀾說，眼中卻盡是平靜，一絲一毫他所說的憤怒都看不到。

凌絡(luò)軒笑出了聲來，似乎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他一直笑，笑了很久，直到李滄瀾起身準(zhǔn)備第二泡的開水，他才停了下來。

他看著李滄瀾的眼睛，認(rèn)真的說:“我要走了。”

“去洛陽。”

“做一個洛陽城主府里的小小文書。”

說完后，他又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一個并不弱于方才那個笑話的笑話。

而李滄瀾沒有笑。他沉默了一會，說:“看來老家伙們已經(jīng)基本被你打掃干凈了。”

凌絡(luò)軒沒有回答，但是卻收住了笑，眼睛變得格外明亮:“十個月前，四門三宗的長青門門主柳青林帶著宗門長老穆凡心前往洛陽城，三個月前，穆凡心啟程返回長青門，然而直到此時還沒有消息。想來，柳門主就算是再喜歡他的那位小徒弟，最近也該離開了。玄羅宗，駐守中原北部抵抗胡人百年，底蘊之深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旦掀起亂來，可不是長青門一個大宗師門主所能承受。”

“西北羌人有山做屏有河為障，不需眼下考慮；南蠻與明宗相隔大漠遙遙對峙，亦可放心。劍宗唐門被蜀山隔開，金剛門形意門日漸式微。此等情形之下，若我凌家還要龜縮于小小建業(yè)城內(nèi)安然經(jīng)商，恐怕先祖都會被我們氣的從祖墳里爬出來活剝了我們的皮。”

凌絡(luò)軒的雙眼越來越亮，甚至開始不顧儀容的揮動雙手。

“這將是我凌家，乃至整個江湖千年未有之變革！”

感受到了凌絡(luò)軒語氣中的那抹瘋狂之意，體會到了他隱隱透露出的真實意圖與事實，李滄瀾的整個臉都變得有些蒼白。他喃喃道:“你……不，你們真是瘋子。”

“大兄！”凌絡(luò)軒說，“我凌家之所以是千世之家，不是因為我們經(jīng)商天下第一，而是因為我們懂得勢，大勢，天下大勢。或者說，天下大勢都可以被我們用來經(jīng)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被我們看做交易。”

“這也正是我所憎恨的。”

“所以，大兄，你不如我。”

……

飲茶是風(fēng)雅之事，而江湖人向來與風(fēng)雅掛不上鉤，所以江湖人更愛飲酒，尤其是烈酒。一口下去就仿佛刀子割過喉嚨，燙過腑肺，熱血上涌，接著快意恩仇。

那邊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嗯？長青門的大長老都下山來了？看來柳青林是真的不在山上，還得派些人去打探打探他到底去洛陽做了何事。

什么？罵我忘恩負(fù)義？罵我冷血無情？哼，我與你們師兄也只是酒肉之交，只是他自己看的太重罷了。況且是他先背叛了我對他的信任，擋我道路，我為何不能殺？

問我前來何事？嗯，燒酒喝完了，也就告訴你們吧。

羅陽睜開雙眼，隨手將酒葫蘆扔掉，從樹枝上跳了下來，沖面前憤怒的人群咧嘴一笑，揮手扔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砸到地上濺起一陣塵土。

人頭配燒酒，實乃人生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