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閔敏心里頭還是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別扭。胡思亂想著進了帳,十三阿哥居然正坐在里頭翻看閔敏帶過來的書冊。
“十三爺吉祥。”
十三阿哥放下手中的書冊,從懷里掏出了幾個信封。
閔敏照例伸手想要接過,哪知十三阿哥卻沒有松手。
對著閔敏不解的視線,十三阿哥笑道:“今日宴上,你與十四弟婦唱夫隨,真是一出好戲。”
閔敏皺皺眉頭,她也深知這樣高調實在不好,今日各種安排也實在是湊巧的不合理。坦白說,即便十三阿哥不這樣想,自己也會覺得是刻意排演好的。她看了看十三阿哥,自覺無話可說,便先松了手:“奴婢不知十三阿哥所言何事。”
十三阿哥道:“我隔窗相望,只覺這一出戲精妙的可以,所以才不禁贊嘆。”
閔敏沒好氣地道:“奴婢只是依照臨場吩咐辦事,哪里有預先排演設計。”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爺還未說什么,你先兀自搶白。若非排演設計,怎能環環相扣如此細致。你和十四弟交好人盡皆知,圖里琛又是你的養父,魏珠……哼,爺倒想知道,你依照的是誰的吩咐。”
閔敏有些惱:“十三爺說話好奇怪。你若是隔窗相望,自然知道奴婢這一曲精忠報國,是奉圣上口諭唱的,又與他人何干?”
十三阿哥連聲冷笑:“精忠報國?名字也是極好。若非十四弟早知今日會有戰報抵達,皇阿瑪必然觸景生情遙想當年颯爽英姿,所以做了一樣一番安排。不然他的說辭和你的唱詞,怎能如此呼應?”
閔敏也懶得解釋,她伸出手:“那爺今兒過來是吩咐奴婢辦事的,還是審問奴婢的。”
十三阿哥調整了一下坐姿:“你是何許人也,我這樣一個尚在圈禁中的阿哥,哪里夠得上份量來審你?”
“所以,您是來吵架的嗎?”閔敏的音量雖低,氣勢卻不輸人。
十三阿哥見她如此強硬,態度倒軟了:“我哪里會和你吵架,只是一個人暗里往來,唯有你這里能說上兩句話。若是尋你吵架,豈非斷了自己后路。”
閔敏也覺得自己口氣不好,她見十三阿哥一臉黯然,情知他一腔抱負卻只能做些偷雞摸狗的差事,心里頭必然憋屈。今兒說話這樣刺人,或許是因為十四阿哥能夠在御前請纓,他卻只能遠遠看著,然后不聲不響留下密折,再不聲不響離開,這樣的對比,讓他難受了吧。
想到這里,閔敏也斂去了攻擊力,輕聲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那你什么是故意的?”
閔敏翻了翻眼珠子,不再說話。
十三阿哥瞧著她,忽然道:“爺記得你以前說過類似御前當差惟求明哲保身的話,現在可還是這樣想?”
閔敏微微一愣:“奴婢不懂十三爺的意思。”
十三阿哥道:“十四弟原先只是跟著八哥而已,現在又多了你那個養父從中攛掇。依我所見,八哥在海東青那攤子事之后,不論如何得到皇阿瑪的重用,東宮之位是徹底沒了念想。然而他多年來苦心經營,豈能這樣輕易撒手。如今十四弟水漲船高,又有圖里琛暗里相幫,御前還有你這個只差一道指婚諭令的紅人。或許,他以后,都要為十四弟籌謀了。”
閔敏皺皺眉:“奴婢不明白,十三爺何以認為,皇上會把奴婢指給十四爺?”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爺只問你,若是十四弟位登大寶,可是你心中所愿?”
閔敏看著十三阿哥帶有質詢意味的視線,她并不知道如何應對,可是她卻曉得另一樣不變以應萬變的法子。她決定賭一個大的,好讓十三阿哥徹底閉嘴。
想到這里,閔敏冷笑一聲:“奴婢倒想知道,十三爺暗里和四爺通的那些個消息,為的又是那一層打算?”
十三阿哥眼中震驚一閃而過:“你說的什么胡話。我只知道四哥曾經幾次去養蜂夾道看我,卻都被侍衛擋了回去,說是若無皇阿瑪旨意,我誰都不能見。如此境地,如何互通消息。”
閔敏哼了一聲:“說什么博弈運籌,其實政治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和賭徒無異。買大買小,賭輸賭贏,全部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故事。若是費心經營便可成就,那怎么還會有那些成王敗寇的典故。”
“你,你倒是看的明白,說的超脫。”
閔敏攤攤手:“事不關己,旁觀者清而已。”
“你幾乎就是十四弟未過門的側福晉,何以身處旁觀者清的位置?”十三阿哥反問。
“別說奴婢還不曾得到圣上旨意,即便得了圣上指婚給十四阿哥,大清祖制,后宮家眷不得干政。奴婢倒請問十三爺,奴婢除了冷眼旁觀,還能搗鼓些什么?”
“你,你果真打定主意冷眼旁觀?”
閔敏覺得十三阿哥糾纏的好沒道理:“那奴婢還能做什么呢?”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他把那些個密折擱在閔敏榻上,翻窗離開。
康熙這趟出來,身子確實大不如前,于是前兩年總要折騰到十月間的秋圍草草結束。往年還在外頭逛的九月頭上,康熙就回到了熱河行宮。不久后聽說八阿哥因為操勞過度,所以舊病復發,很是辛苦,回復四阿哥折子的時候,順便問了四阿哥有沒有前往探望,又道若是不曾探望,要去看看之類。
不久以后,康熙又令十四阿哥帶著太醫過去給八阿哥瞧病。這些父子間的親昵,讓朝中那些個見風搖擺的大臣們一個個又熱絡了起來。閔敏聽過來傳信的十三阿哥,把那些個風吹草動一一奏報,倒是有趣的很。
事后,康熙又詳細問了之前八阿哥和四阿哥合作的事情,意味深長地說什么“八阿哥果然是難得的賢良,只望他一心一意才好”。閔敏心里終于確定,八阿哥的念想是徹徹底底的斷了根了。
但無論如何,這一次康熙對八阿哥真的是關懷備至。除了讓四阿哥過去探望,讓十四阿哥帶著太醫過去之外。先前受到斥責的阿靈阿也被寬釋,和固山貝子蘇努、國舅佟國維、大學士馬齊、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鄂倫岱、侯巴渾德等若干人,奉命去瞧八阿哥,并且協同名醫,細心調理。
只是四阿哥這次對八阿哥還是稍顯冷淡,被九阿哥詬病不少。雖然費心解釋,讓康熙終于釋然,但是對于九阿哥重情重義這件事,又加深了印象。閔敏幾方觀察,驚覺四阿哥和九阿哥嫌隙已經深到無法彌補,暗自以為九阿哥人品耿直率性,后來不得善終,總歸還是有些遺憾。
不久后八阿哥病愈,康熙命令魏珠前往探視,并恢復了他的俸銀俸米,同時叫他多多費心戶部之事。到了五十五年的年底,八阿哥居然恢復了之前和四阿哥分庭抗禮的景象。閔敏口稱他也從八爺再度變成了八貝勒爺——這個細微的變化,未嘗不是康熙喜好表徵的某個風向標。
只是稍有不同的是,十四阿哥在圖里琛的協同和四阿哥的保薦之下,開始參與西征戰事籌謀。雖然還是紙上談兵,卻深得康熙贊許。一顆政治新星的崛起,顯而易見。
時間就這樣悠悠轉轉到了年底。邊境上是越來越不安穩,朝中雖然經過四阿哥的鐵腕手段,貪腐之風稍有收斂,軍備所需也籌集的差不多。可是真的要出兵西北,終究還是差了一些。康熙一面責令病愈之后的八阿哥整理糧市,籌備軍需。另一面諭告全軍,表達了身為天子對臣屬的愛惜體恤。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快則五十六年年中,慢則年底,康熙只怕又要御駕親征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從年初開始,皇太后的身子就極不好,時病時停,一日不如一日。下半年的時候,病勢漸沉,康熙也很擔憂,一面忙碌政務,一面還時時到壽寧宮侍疾。只是他自己畢竟也是六十好幾的老人了,如此操勞免不了頭暈腳腫,身子骨也每況愈下。
這個節骨眼上,縱然西北再不太平,也沒有人敢去驚擾孝感動天的皇帝。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這幾個肱骨王爺,難得達成了一致,盡量不去吵到康熙,各種事情都還算在控制之中。
縱然家宅和諧,終究還是無法挽留皇太后,她最終沒有撐到康熙五十七年。
康熙和這位太后的關系極好,太后一走,康熙真是悲痛欲絕。閔敏雖然不是伺候起居的宮女,但見康熙常駐蒼震門,茶飯不想,政務疏乏,便覺得傳說中不能抑制的悲傷便是這樣一種情形。
閔敏看在眼里,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若干若干很多個若干年之后的母親,來到這里一晃眼已經十余年了,那么對于夏冰的母親而言,中年喪女也已經過了十余年,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閔敏的思念和悲傷發自內心,滿面戚容遮也遮不住。旁人看了,只以為她是對康熙的難過感同身受。比起那些無關痛癢的假哀愁而言,閔敏的這份孝心誠摯飽滿,深深覺得真是不枉費康熙多年來如此疼愛。加之她幾乎是和康熙同步一般瘦了一大圈,就連素來對她心存芥蒂的德妃和宜妃,也忍不住對她另眼相看起來。這光景對十四阿哥而言,倒是有喜有憂,喜則是自己的額娘可算對閔敏露出了一些實在的贊許,憂則是康熙和閔敏兩個人都在數月間瘦成了骨架子,總是難免心疼。
才上了二月,翰林院那個不長眼的朱什么來著,居然上表要求康熙復立二阿哥胤礽為皇太子。折子上說,廢太子癔癥已除,純良秉性業已恢復,堪即大寶云云。惹了康熙好大一頓火,怒急攻心加之前些時日悲慟過度,康熙一下子就病倒了。這場病,一直到四月份都還不曾好利索。以至于太后梓宮入葬東陵,自己都沒辦法親自前往,不得不讓四阿哥代為讀文告祭。
這個安排,閔敏雖然知道只是康熙下意識的決定,可是代替皇帝致祭太后,畢竟不是尋常的事情。
但有很多人,都從康熙的無心之舉中,抽絲剝繭般嗅到了不一樣的苗頭。
自從年初有人上奏要康熙復立胤礽之后,康熙雖然不說,心里頭卻因為諸事陳雜而對廢太子又生出了一些芥蒂,著令閔敏為他預備的東西,免不了變得單薄。廢太子自從幽居咸安宮之后,心思反倒比先前更加清明。他只對過來探望的閔敏說,這無非是證明了康熙二廢自己時候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只希望那些耳目昏聵的弄權之人,莫要再無事生非了。閔敏把這番話轉告康熙之后,無端又惹了康熙對于天家血脈的悲傷,悶悶不樂了半日,囑咐閔敏還是一如既往的看顧廢太子。
又調理了月余,康熙的身子才稍微好一些。可是這個節骨眼上,李光地的死訊又傳了過來,一起送到康熙跟前的,還有西北的戰報。年初,前往西藏援救拉藏汗的色楞和額倫特兩軍,輕敵冒進孤軍深入,在喀喇河口和準部相持月余,最終全軍覆沒。
拿到奏報的康熙,面色漲的通紅,別說正在請脈的李太醫嚇出一身冷汗,就連閔敏也是真心怕他一口老血噴出來。
隔天,雙眼通紅的十四阿哥上折子,里面歷數了各項加強八旗駐防、遠征糧草安排、分兵進擊策略等等西征事項,說現在已經到了向康熙踐約的時候了。看著康熙顫顫巍巍從抽屜里取出那些個小石頭和小土塊,閔敏這才明白那個時候康熙收到十四阿哥送來的東西,為何如此感動。
雖然噶爾丹自盡,但準部未滅,始終是康熙的心頭刺。但貿然請纓,毫無疑問直指康熙當年親征算不得全勝,難為十四阿哥會想出這樣一個主意,向君父表達評定雪區的決心。
不久之后,康熙封十四阿哥為撫遠大將軍,統兵十余萬,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兵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