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手作勢要抬起,閔敏已經把茶盞奉上。
康熙卻不喝茶,只是怔怔地瞧著,半晌才問:”今兒這是什么茶?“
“方才稱心說,是云南呈過來的普洱?!?
康熙瞧著茶色清澈,氣味香糯,沒頭沒腦地說:“茶是好茶,清新溫順,只是缺了幾分心氣和開朗?!?
閔敏眨了眨眼睛,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康熙好像又要把自己當做樹洞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假裝很放松很不在乎的接話:“奴婢哪里懂得這些道理,奴婢從來只知道什么茶配什么點心,在什么季節吃最是好罷了。”
“哦?”康熙抬頭看她,“來,說說看?!?
閔敏對茶還真是了解不多,她想了想,坦白道:“奴婢不通茶經,所以只是喝個熱鬧。春天取了適宜的花卉入茶,搭配果子餅是最好。春末夏初則多喝綠茶,或調入蜂蜜,或添加柑橘,也不需加點心了。夏天么蓮子茶或者綠豆湯喝的多一點,搭配蜜漬杏脯,還可以以藕粉制成桂花凍或葡萄羹之類最好。入秋之后換了冰糖梨水或抹茶羹,杏仁糕、榛子酥、叉燒酥之類都可以。冬天么大多數喝紅茶、普洱或是紅棗茶,暖身養胃那是最合適不過了?!?
康熙點點頭:“治大國如烹小鮮,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盡管有些猶豫,閔敏還是怯生生地開口:“皇上,您可是為八阿哥心傷?”
康熙皺了皺鼻子,那個表情,還真是嚇到了閔敏,他反問:“你說的這個心傷,是八阿哥氣的,還是為八阿哥操心的?”
閔敏在心里嘆了口氣,好吧,果然又是一個胤礽。
她忽然想起回京之后過去瞧他,正適逢他病了一場還沒好透??滴蹼m然下旨,一應用度不得有誤,可是畢竟是廢太子,哪里能得到細致入微的照料。他自打住到咸安宮之后,原本微微發福的身子早先就已經比八阿哥還要清瘦一些。這大病初愈的,臉色泛黃,骨架分明,真是把閔敏下了一大跳??粗旯潓⒔?,總不能讓他就這副形銷骨立的樣子過年吧。問過康熙之后,閔敏悉心調理了小半個月,才讓他瞧起來好一點。
那么八阿哥呢?他會走上廢太子的老路嗎?
閔敏低聲道:“奴婢不好說?!?
康熙又皺了皺鼻子:“你這丫頭,明明心里明白,可就是不肯說兩句明白話,真是白疼你了?!?
閔敏眨眨眼睛,吸了一口氣:“萬歲爺,當真允許奴婢直說?”
康熙把茶盞交到閔敏手里,手指沖著她點了點:“說?!?
“奴婢先說好了,奴婢都是猜的,不論說的對不對,萬歲爺都別往心里去?!?
康熙哼了一聲。
閔敏整理了一下多日來的揣摩和猜測,不由一驚。唉,果然今時不同往日,換在幾年前,自己哪里會去做這樣的功夫。
輕輕搖了搖頭,閔敏道:“奴婢不相信貝勒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圣眷正濃,又辦了幾趟好差,除非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會做出這種混賬事。可是這件事大約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縱然知道,必定與貝勒爺交好的,怎會在他情勢大好的時候這樣待他。所以奴婢覺得,這件事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的,一定另有隱情。”
“你為什么覺得不會是皇子構陷?”
“九貝子素來重情重義,先前八爺被訓斥的時候,都沒有做那些事,如今八爺情勢正好,他更加沒有理由做這種事情。敦郡王性情耿直,他若有不滿,肯定是直言不諱,算計人心還真不是他的特長。十四貝子……”閔敏頓了頓,“他很生氣,可是奴婢并不以為他是生貝勒爺的氣,或是生自己的氣?!?
“那他是生誰的氣?”
閔敏看了一眼康熙,心里頭嘀咕了一句,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她琢磨了一下措辭:“十四爺惱的是,八貝勒爺的這番罪過漏洞百出,為什么皇上沒有徹查就曉諭天下,把貝勒爺罵了個狗血淋頭。他還說……”
閔敏這次的停頓,倒確實是下意識的,因為她忽然覺得后面的話,有點不合適。
“說了什么?”康熙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后讓你覺得他終究還是有失穩重?”
閔敏咬了咬嘴唇:“他說,先頭奴婢病著的時候,萬歲爺疼惜有加,可是貝勒爺在暢春園的時候也是病著,萬歲爺卻硬要他搬走。”
康熙嘆了口氣:“老十四果然還是留了幾分赤子之心,他哪里知道朕心里頭的猶豫搖擺?!?
閔敏腦中一道閃電劃過:“萬歲爺是怕自己瞧了貝勒爺的樣子,硬不下心腸?”
“早說了你這丫頭,什么都明白?!?
閔敏往康熙背后又塞了個墊子,柔聲道:“萬歲爺可是拿定了主意?”
康熙哼了一聲,臉上的憐惜有些微妙:“也不算拿定了吧,只是覺得,這樣或許還算不錯?!?
閔敏坐到地上,從下往上瞧著康熙:“貝勒爺……”
“長痛不如短痛吧?!?
閔敏終于豁然開朗。
八阿哥的禮物要送什么,怎么送過來,自然是瞞不過康熙的,因為有十三阿哥啊。
可是,八阿哥辦的差,明明就很招康熙喜歡,他到底是輸在哪里呢?
“胤禩的能耐,朕一直都知道。就好像他在朝中那種謹小慎微的態度,朕也一直都知道。他出身單薄,進退小心,一面奮發以出人頭地,一面廣交以博取支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成功,少了哪一樣都不可以。可是,他卻忘了一點,為君者,要的不是廣結善緣,而是當斷則斷?!?
閔敏眨了眨眼睛,康熙說的話,自己好像不那么明白。
“朕也知道,老八這次蒙冤,肯定是傷心了。朕何嘗不以此而揪心?但若非如此,難道要看著他們在朕殯天之后,上演兄弟鬩墻的戲碼嗎?”
閔敏雖然歷史不好,也曉得四阿哥登基之后對幾個兄弟下的狠手,理由被說成是九龍奪嫡的時候,大家變著法兒的擠兌他。那么康熙操心的,又是什么呢?
“朕年事已高,儲位這件事一直都放在心坎上。與其說擔心后繼無人,還不如說朕更擔心的是大家心里都有念想,所以互不服氣啊?!?
閔敏心里某根弦被嘩啦啦撥動了,前幾年康熙可不是這么想的,他可不會去操心幾個兒子之間的關系。難道,他是真的老了,難道,他已經如一個尋常老人一樣,覺得家和才能萬事興?
“朕何嘗不知,這一次下了狠心,別說老八,老九、老十,還有老十四,都傷透心了。可是若非如此,朕又怎么能了斷了自己左右搖擺的劣性,又怎么能免了新君即位之后的那些個隱憂?”
閔敏好像有點明白了,康熙這是要拉開幾個阿哥之間的競爭差距,徹底斷了八阿哥角逐儲位的可能性,后面就沒有底氣作亂了。那么就是說,康熙已經選中了四阿哥了嗎?
“只是,老十四。”康熙忽然又看了閔敏一眼,“倒是有些出乎朕的預料。”
“啊?”
“他面上波瀾不驚,甚至一次都不曾私下為老八求情,心里居然也是火冒三丈的。”康熙舒了一口氣,“那個愣頭小子,終于還是長大了?!?
閔敏不想接這個話:“皇上,那奴婢……”
“怎么?”
閔敏覺得有點二,自己反而先笑了:“奴婢方才犯傻了,想問萬歲爺可要讓奴婢去瞧瞧貝勒爺,可是這樣一來,萬歲爺的心不就全白費了?!?
康熙也笑了:“先不忙,再看看吧。”
書房后頭的帷簾忽然輕輕一晃,那個灰衣小太監走過來道:“十三爺來了。”
康熙點了點頭。
十三阿哥還是一身便服。
“怎么樣?”康熙問。
“回皇阿瑪,八嫂做事素來周全,田產一應都處理甚好,使得八哥府上雖然開支繁多,但家境還算殷實,底子也頗厚?!?
康熙閉上眼睛,點了點頭,輕輕揮了揮手。
十三阿哥叩首告退,臨走前,仿佛是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閔敏。
十三阿哥走了之后,屋子里靜了好一會兒,康熙才說話:“朕早年施政過仁,以致朝中混沌不清、貪腐橫行。八阿哥雖然深知朕心,可偏偏就是太如朕心,這一個攤子,他縱然有心,也是無力。只是這大清朝,可經不起再多幾年的勾連算計了……”
……
回到自己屋里,十三阿哥果然候在那兒。
閔敏沒好氣地道:“十三爺,奴婢累了?!?
“那你就歇著唄,歇好了,再陪爺說說話。”十三阿哥拉過一只凳子擱在腳下,上半身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反正爺也不是頭一回候著了。”
閔敏哼了一聲:“十三爺,您這是在做什么?和奴婢賭氣嗎?”
“爺才沒那么好的興致,爺只是想聽聽,你覺得皇阿瑪要我詳細調查八哥福利的收支儲備,是何用意?”十三阿哥的手肘擱在桌子上,支著頭看著閔敏。
閔敏攤了攤手:“奴婢的腦子不好使啊,怎么會瞧得出來呢?”
十三阿哥放下腿,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哀傷:“我有些擔心。”
“擔心?”
十三阿哥點點頭:“上一次,皇阿瑪讓我詳查八哥平日里的所有動靜,全部都要呈報。其中便有八哥為皇阿瑪置辦禮物的事情。后來……”
閔敏皺著眉看著十三阿哥:“所以,是你下的手?奉旨?”
十三阿哥瞧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我下不了手,皇阿瑪差了別人。”
閔敏,應該說兩個閔敏的腦子疊在一起,拼圖終于全了。
先前,八阿哥把張伯行的奏本加急送過來,又為侍衛和罪人求情,待人過仁的標簽終于狠狠貼到了腦門上,讓康熙既喜又憂,喜是老八懂他,憂是覺得他難堪大任,可為賢王的定論也是那個時候下的。然后康熙就讓十三阿哥密切監視,好找出八阿哥的錯處,偏偏八阿哥行事穩重,讓康熙只能對那兩只老鷹下手?,F在,事情還沒有結束,康熙特地問了八阿哥家里錢夠不夠花,難道還要再補上一刀,要做些類似罰錢扣錢這種事嗎?
“你想到了什么?”十三阿哥望著她。
閔敏搖了搖頭,隨口問:“你居然抗旨了?!?
十三阿哥側過頭,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開口卻又是淡淡的:“四哥曾教我……”
閔敏的瞳孔放大了:“雍親王……”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不再接話。
閔敏的內心是想要追問的,可是另一個閔敏充滿嘲諷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閔敏忽然笑了,是啊,自己入宮這件事,都是四阿哥安排的,自己哪有什么資格去指責十三阿哥演的這一出諜中諜。況且,情勢未明之下,十三阿哥為自己考慮,有所搖擺也不稀奇。如今形勢朗朗,應該說不是如今,是康熙要十三阿哥密切監視八阿哥開始,他下定決心站邊,也是情理之中。況且,從一開始,他大半個屁股就是坐在四阿哥那一頭的。
閔敏看著十三阿哥,她忽然明白四阿哥手里最大的籌碼是什么。
四阿哥可以選擇性的讓康熙知道自己的一切,因為負責通報的那個人,是十三阿哥啊。
閔敏覺得有點頭疼,比前幾次被他們這種詭怪父子兄弟關系的狀況暈到的時候還疼。
嘆了口氣,她開口道:“十三爺,奴婢真的累了?!?
十三阿哥闔上眼:“你不必理我,讓我呆著就好?!?
閔敏明白十三阿哥的意思,他心里頭也有著那么些糾結。
可是他回去之后心里頭也靜不下來。
他哪里有自己的地兒呢。
他是尚在圈禁中的阿哥啊。
閔敏掰了掰手指頭,廢太子,八阿哥,十三阿哥……
康熙也真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