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談話之后,閔敏覺得,康熙已經(jīng)有所變化。
如果說先前還是偏袒噶禮,可是現(xiàn)在,好像更想保全張伯行。倒不是說滿漢的問題,更像是貪腐的問題。只是這一層施政上面的事情,到底要如何推動,這個閔敏雖有見地卻不夠敏銳。那一個嘛,雖能察人于細微卻不夠眼界,深層的東西終究是挖不出來了。
但是話說回來,閔敏始終覺得那天書房里頭,自己說的實在是太多了一點,言行觀點太不妥當,心里頭多多少少有點后悔。偏偏就是這種悔意夾雜著另外一些情緒的時候,在道上撞見了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
行了禮,正想告退,結果讓八阿哥先開了口:“十四弟,我和九弟先行一步,你慢些過來也是無妨。”
十四阿哥道:“好。”
閔敏卻是蹙了眉頭,那天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來過之后,康熙拉了自己說了那么久的話,她下意識覺得,這件事大約是傳了風聲出去。于是乎這陣子都對十四阿哥避而不見,甚至遠遠瞧著了都要繞路走,哪里曉得會陷于這種情狀。
八阿哥和九阿哥腳步生風,走的倒快。十四阿哥笑著拉起低著頭的閔敏的手,柔聲道:“我們剛從皇阿瑪那里過來,魏珠說,皇阿瑪體恤你這兩日心情低落,讓你到十一月十五再回去當值。正好,我也剛忙完了策試的事情,得了幾日空閑,可以陪你多說說話。”
閔敏有些尷尬,她想要把手抽出來,卻沒有成功,只能為難的看了一眼十四阿哥,又四處張望了一下。
十四阿哥會意,他笑了笑,松開手:“走吧。”
閔敏嘆了口氣,跟了上去,她知道,目的地便是她的那個小院。
自打沁兒到了年紀放出宮之后,替她進小廚房的是一個叫李德全的小太監(jiān),年紀雖小,卻有一股子傻勁兒,但凡是魏珠交代下來照顧康熙的事情,無一不是認真到了極點。閔敏瞧著,只是覺得好笑,原以為那些個小說里頭賺了無數(shù)忠誠口碑的李德全是個編出來的,哪曉得,到了這個份上,居然會遇到這么個小太監(jiān),卻不知是巧合,還是巧合了。
沁兒搬走了之后,這個小院便只剩下閔敏一個人住著了。原先魏珠本是打算讓卓寧派兩個下三旗包衣身份的宮女兒過來住著,專門伺候閔敏。閔敏婉拒了,她總想著,自己畢竟只是個女官,這樣做實在是太過招搖。況且過來那么久了,早就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實在沒有必要。魏珠見她堅持,也就算了。
可是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閔敏卻有些后悔。尤其是她看到十四阿哥在院子里坐定,順便瞄了一眼原先沁兒住著的屋子,然后就笑著看著自己。
閔敏在心里頭嘆了口氣,即便是康熙已然默許他們兩個這種曖昧的狀態(tài)。可是這畢竟是在深宮里頭,她一個御前女官,和十四阿哥這個貝子,孤男寡女的呆著,也實在是不合體統(tǒng)啊。
“怎么,月余不見,連一壺茶都沒有?”十四阿哥笑著說。
閔敏有些尷尬:“十四爺稍等,奴婢這就去沏茶。”
經(jīng)過十四阿哥身邊的時候,手又被捉住:“今日難得有些功夫,你也不要用尋常茶水敷衍爺。”
閔敏輕輕抽出手,不一會兒先提了一個小碳爐出來,煮上了水。然后又回屋里頭取了一個小陶罐和茶具,輕聲道:“這些時日一直在御前當值,實在是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可以招待十四爺。今兒天冷,這蜜糖姜茶倒是合適,只是沒有果品,還請十四爺海涵。”
十四阿哥笑了笑:“無妨,有你便可以。”
閔敏并不搭話,把茶具和陶罐放好了之后,就專心看火。過了一會子,水就開了。閔敏取了一些腌制的姜片放入小壺,用熱水沖調(diào),再倒入十四阿哥的茶盞中。隨后在碳爐上加了一塊石棉板,讓水熱著,自己站到一邊。
十四阿哥喝了口茶,贊道:“辛中帶甜,暖口暖心,也虧得你這份心思,才讓這姜茶也別有一番風味。”
“十四爺過獎了。”
十四阿哥一飲而盡,輕輕用茶杯敲擊桌面。閔敏看了他一眼,過去提了茶壺,正要加水,手又被捉住。
抽出茶壺的手柄放到一邊,將閔敏雙手包裹在自己的手里頭,十四阿哥柔聲道:“你真當爺是來喝茶的?”
閔敏的手背感受著十四阿哥掌心的粗糲,有一種陌生的寬厚,她眨了眨眼睛:“爺難道不是來喝茶的嗎?”
十四阿哥不禁失笑:“我可是聽說你郁郁寡歡,過來陪你說話的。”
閔敏垂下眼簾:“其實也沒有什么事。”
“不能跟我說嗎?”
閔敏搖搖頭。
“那就說說看。”
閔敏想了想,才道:“前幾日淑惠太妃薨逝,皇上輟朝三日。奴婢忍不住想到,五十年的這個時候,良妃娘娘正纏綿病榻,最終還是沒能捱過冬天……”
“后來,皇阿瑪還斥責了我們兄弟幾個,只因為我們一直在八哥府上……”十四阿哥忽然緊了緊眼神,語調(diào)都變了。
閔敏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兀自說著:“良妃娘娘一生都陷在宮里頭,常年冷落,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憋屈。后頭幾年,總算是盼得萬歲爺多瞧了幾眼,可是終究還是……”
十四阿哥見閔敏眉目哀傷,有些心疼:“你也不用太難過了,良妃最后還是晉了妃位,這份榮耀,對皇阿瑪而言,已然不易。”
“良妃娘娘,要的哪里是這樣的榮耀,她早年得到寵幸,卻很快湮沒在后宮繁花里頭。膝下雖有一子,卻因為位份不高不能留在身邊撫育。這種寂寞,噬骨蝕心,那幾千個冷清的夜里頭,都不知道她這樣心思細膩的人兒,是怎么過來的。”
十四阿哥仔細瞧了瞧閔敏,收緊了手掌:“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捱這樣的寂寞。”
閔敏一愣,怔怔地瞧著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笑著說:“雖說我已有幾個福晉,可是你和她們卻很不相同。想來你過府之后,爺大把的日子都會陪著你。嗯,若是離京辦差,也要帶著你不可。”
閔敏噌的抽出手:“爺說的什么話。”
十四阿哥似乎想要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安靜的片刻過后,他試探的問道:“前幾年,我偶爾見你瞧八哥的樣子,總是帶有幾分說不清的心思,起初并不曉得原因,還以為……后來才聽八哥提起你和良妃的那些淵源,再到良妃病重,見你費心奔波,才覺得并非都是如宮里頭傳聞所言的那些表面功夫。我便想著,你瞧八哥那樣子,莫不是因為他母家單薄的關聯(lián)?”
閔敏愣了愣:“爺怎么忽然問這個?”
十四阿哥輕輕搖了搖頭:“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忽然問這個,只是想知道。”
“啊?”
十四阿哥站起身,走到院門口,背對著閔敏,也隱去了臉上的神色:“八哥曾經(jīng)無意間提起,他頭次和四哥理政的時候,正是你伺候著。他對你的穩(wěn)重贊不絕口,說你行事何止規(guī)行矩步,簡直滴水不漏,也不知你額娘是怎樣的人物,居然能將小小年紀的你調(diào)教的如此出眾。八哥,極少贊人的。”
閔敏的思緒往回趕了趕,似乎想不起太多的細節(jié)。只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未曾得到康熙毫無避忌的信任,甚至魏珠也未見得對自己是百分之一百的放心。大概只是仔細加小心,給八阿哥留下的印象么?
十四阿哥還是背對著閔敏:“我知道,你原是婢子之女,若非洪鄂度更舍不得女兒,大約你也不會以佐領養(yǎng)女的身份入宮。這份出身擱在宮里頭,倒是和八哥有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
閔敏覺得有點惶恐:“爺說的什么話,貝勒爺是天家血脈,何以與奴婢同病相憐?”
十四阿哥轉過身,眼中閃爍盈盈光芒:“很多事情,并不能只看表面。良妃本是辛者庫出身,然八哥可以憑借自己的實力成為朝中的肱骨。你先頭只是粗役宮女,區(qū)區(qū)幾年就成了皇阿瑪身邊最得寵信的一品女官。你們兩個,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甚至連九哥都說,你這個丫頭,是非同凡響的,雖說瞧著全然一副寡淡的樣子,后頭還不知道能掀起什么來呢。”
閔敏完全不懂十四阿哥要表達什么,她睜大的眼睛里全是不解之色。
十四阿哥走近了,他輕聲道:“八哥的才華和出身,確實值得憐惜。若非良妃……或許八哥落人口實,說他有今日之成就,不過是依仗八嫂家的勢力。唯有我們這幾個親近的兄弟曉得,郭絡羅家,早已今非昔比,與其說八哥仰仗他們家,倒不如說是他們家多賴有八哥的照拂。但無論如何,郭絡羅家的嫡福晉,終究還是出自名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約莫就是這回事吧。”
閔敏看著走近的十四阿哥。她不作聲,她只是看著他。
“其實你不知道,我額娘,也是包衣出身。”十四阿哥看著閔敏,眼神之中全無遮掩保留,“她只是封妃早了些而已。我也并無外戚襄助,甚至,嫡福晉的家世也比不及八嫂……”
閔敏怔怔看著十四阿哥,他是在暗示什么?還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十四阿哥的聲音忽然變得急促,“閔敏,無論皇阿瑪如何看待你的眼界胸襟,我還是認為那些傾軋謀劃是男人家的事情。個中兇險誅心,決非常人可以承受。八哥和我都有勵精圖治的決心,也有肝膽相照的默契。功名上頭,所有的將來,我自己會掙。至于你我的將來,閔敏,我只要你相信,我一定會說服額娘開口,讓皇阿瑪把你指給我。你無需猶疑躊躇,也不必再做過多的輾轉思量。你只要等著就好了。”
十四阿哥看起來有些嚇人,閔敏聽到了他心里頭溝壑萬丈已現(xiàn)雛形,她也可以感受到前幾年他所沒有的那種決斷和果敢。但是閔敏卻無力判斷,這種變化對自己逆時而來的命運,到底會產(chǎn)生怎樣的蝴蝶效應。閔敏甚至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如此信誓旦旦的要娶自己,可是歷史上的他到底有沒有一個姓敖佳或洪鄂的妻妾?
“你,怎么不說話?”十四阿哥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說了這番話,誰知道閔敏的神色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清樣子,心里頭難免有些堵。
閔敏往后退了一步,低聲道:“奴婢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十四阿哥嘆了口氣:“我知道,先頭我聽九哥的話,覺得你在皇阿瑪身邊倍受重用,必然可以幫我們一把,所以對你說了那些混賬話。幸而八嫂提醒我,你從來都是不喜刻意爭取些什么的,若是我逼你逼的緊了,只怕適得其反。我才認真想了這些年,你我相處間種種細枝末節(jié),才覺得我真是,真是混賬。”
閔敏覺得有點好笑,上一次他那樣決絕的要自己站隊,今天又懊惱的捶胸頓足,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等等,為什么是八福晉提醒他?
她吸了口氣,終于開口:“十四爺,奴婢并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爺這樣認真的和奴婢說這番話。奴婢也不知道,八福晉對您說了些什么。奴婢只知道,爺?shù)墓γ臼钦娴臒o力相助。而奴婢自己的命運,也從來由不得自己做主。這些年,奴婢也算是瞧過不少的起起落落,多多少少有些覺悟。加上近日不自覺的想到良妃娘娘身前身后種種,更是感慨。真所謂今日不知明日事,唯有仔細過好了每一日,才是正經(jīng)。”
十四阿哥有些意外閔敏的反應。
閔敏又說:“古人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不就是那么個意思嗎?“
十四阿哥一愣:“這是,哪個古人說的?”
閔敏眨了眨眼,難道記岔了,那么這個是誰說的:“不重要啦,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十四阿哥笑了:“我聽八哥和九哥說過很多次,你這丫頭的回話總是有些出人意表的地方,今兒算是見識到了,果然是非同凡響的,也難怪八哥欣賞你,八嫂也贊你。”
閔敏哼了一聲。
十四阿哥又道:“可是我卻不喜歡。”
“啊?”
“我最好旁人都見不到你的好,我才算安心。”十四阿哥許久未曾這樣扭扭捏捏的說話了。
閔敏忍不住心頭一顫,又有幾分好笑。只覺得十四阿哥的獨占欲望,還真是有些任性。她轉了轉眼珠子:“可是,若旁人都不覺得奴婢好,又怎么能讓奴婢和爺在一起呢?”
十四阿哥不自覺的撓了撓頭:“好像是這個理。”
閔敏笑笑不說話,十四阿哥連臉都紅了,他咳了兩聲,無比鄭重其事地說道:“閔敏,我也不和你說那些有的沒的。你只需記得,我一定可以辦到,不負功名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