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又在一個靜悄悄的除夕之后開始了。
按照年前康熙的吩咐,閔敏一早就把御書房的一應(yīng)事務(wù)準(zhǔn)備妥帖,等著康熙帶著諸皇子親貴到皇太后這里請安之后,過來擬定世祖章皇帝的祭文。
據(jù)說,這是時隔多年,康熙頭一回親自擬定祭文。閔敏侍立一旁,看他洋洋灑灑竟然寫完了一整卷紙,忍不住和往年南齋送來的作比較,篇幅簡直翻了好幾倍。她頗為狐疑地看著康熙認(rèn)真的側(cè)顏,他八歲登基,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經(jīng)過四十七年尾和四十八年頭上的兩場大病,頭發(fā)又花白了許多,眼角的褶子也深了許多。是啊,快六十歲的人了,如果放在幾百年后,都是該退休的年紀(jì),他卻還是那么操心,也是可憐。
終于等康熙寫完,閔敏匆匆瞄到幾句,大體竟都是些零碎的傾訴。只能說,如果不是他因為這一年阿哥間變得越發(fā)微妙的相處關(guān)系而鬧心,那么就是對未來的情勢變化有些什么不愿面對的預(yù)感?
或許兩者都有吧。閔敏默想。
收拾完一抬頭,正撞上魏珠有些怪責(zé)的視線,閔敏這才覺得自己剛才真是御前失儀。唉,說起來這個大約也算是恃寵而驕吧,要是擱在幾年前,自己幾乎是看都不會看康熙一眼,隨著時間漸漸消失的距離感,果然也會令某些警覺性漸漸消失。
一想到這層,閔敏立即收拾了剛才的放肆,認(rèn)真的把康熙的御筆卷好,放入禮部送來的匣子里,依制封好,就等稍后禮部著人來取。這些做完之后,閔敏便安安靜靜退到一邊,等著康熙下頭的吩咐。
豈知康熙并不說話,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微合了眼,瞧著似乎是在閉目養(yǎng)神,但他變得平穩(wěn)而遲緩的呼吸卻不經(jīng)意流露出了真相,他累了。
閔敏和魏珠對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昨兒按制守歲,為皇太后祈福,只怕也是到了子時才歇下。大早上又要去拜神、上表祈福、向太皇太后請安拜年、接見各路滿蒙親貴和文武大臣。然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御書房寫完給世祖皇帝的祭文。即便換了個年輕的,只怕也支撐不住,更何況,康熙已經(jīng)年近六旬,這一年多,身子也不算健朗,累了,也是人之常情。
閔敏在魏珠的示意下,輕手輕腳地繞到側(cè)廳,取來了一條蓋毯,正欲給康熙蓋上,稱心卻不合時宜的跑了來通傳,還沒等魏珠阻止,康熙已經(jīng)又睜開了眼。
抱著蓋毯的閔敏尷尬,魏珠和稱心也是尷尬,幸好康熙并不以為意。
“皇上,八貝勒爺和十四貝子在外求見。”稱心道。
康熙微微蹙眉,點了點頭。
兩人進(jìn)來之后,才知道,原來是朝鮮國王李焞派來朝賀的使臣趙泰耇等人,因為路上頻遇大雪,耽擱了時日,直到正午時分才趕到北京。因為錯過了早上的接見,一時之間沒了方向,只得求助八阿哥。正巧,十四阿哥也在八阿哥府上,就一起過來求個情,看看康熙可有時間見一下。
康熙靜靜地聽完八阿哥這一番話,眉心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異樣。
閔敏瞧在眼里,卻有些不明白,八阿哥做的難道不是一件與人方便的好事嗎?為什么康熙瞧著不大高興呢?一轉(zhuǎn)念才反應(yīng)過來,一廢太子的時候,康熙就對滿朝文武交口稱贊八阿哥才德兼?zhèn)浜苁羌蓱劇,F(xiàn)在朝鮮國使臣誤了吉時,沒有去到禮部通傳,反而找了一個皇子,這種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偏偏又?jǐn)傇诹税税⒏绲念^上。難道這個八阿哥,不僅僅和朝臣私交甚好,還和外國使臣多有勾連?
閔敏覺得有點可怕,如果真的是這樣,八阿哥真是一步步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啊。看他還是那樣一副溫和儒雅的樣子,似乎全然未覺自己的所言所行,對康熙而言,是多么多么惹人厭呀。
果然,康熙聽完之后,并沒有立即說話,而是由著書房里的氣氛靜到發(fā)冷,才道:“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胤禎,你著禮部通融就好了。”
十四阿哥愣了愣,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八阿哥,才領(lǐng)旨稱是。
隨即,康熙擺了擺手道:“朕有些乏了,你們都下去吧。閔敏,你把朕方才寫的東西送去南齋,這里魏珠陪著就好。”
閔敏領(lǐng)命捧著匣子離開了,回到小院的時候,十四阿哥竟然已經(jīng)坐在院子里,瞧他的樣子,似乎已經(jīng)坐了一會兒了。
“十四貝子吉祥。”盡管一肚子疑問,閔敏還是認(rèn)認(rèn)真真的請了安。
“唉。”雖是昨日才見過,只覺今日的他似乎又不同了些,“閔敏,我這心里有些不明白。”
閔敏原是想等十四阿哥把話說完,豈料十四阿哥掐斷了話頭,瞪大眼睛直直看著她,便不得不開口:“不知爺想說什么?”
十四阿哥顯然就是等著她提問:“其實和禮部一起署理各國使臣來朝的事情,素來都是八哥管的,皇……”
“十四爺。”閔敏惶急慌忙打斷了十四阿哥的話,“想來皇上大約只是要給您多些歷練吧。”
十四阿哥一愣,有些尷尬地笑了:“到了你這里,總是忍不住放松些。”
閔敏吁了口氣:“十四爺,今兒奴婢這里可沒有什么好招待,要不,就不留您坐了?”
十四阿哥有些不高興,他假裝沒聽見,還是說自己的:“爺還有另一樁事情要問你。”
閔敏心里翻了個白眼,難道你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去禮部安排朝鮮使臣的事情嗎?要曉得,他們那里很有可能就要下班了,然后朝鮮使臣今兒就完不成拜年的事情了,可是嘴上還是得說:“爺請吩咐。”
十四阿哥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幾天,就是我的生辰了。“
十四阿哥的聲音實在是有點小,閔敏只含含糊糊的聽到了前幾個字:“啊?”
十四阿哥扭過頭看著別處,道:“過不了幾天,就是爺?shù)纳搅恕D阆惹笆樟藸數(shù)暮脰|西,是不是到了還禮的時候了?”
閔敏一愣,噗,敢情這是在跟自己討生日禮物嗎?可是哪有這樣的,哪有主子跟奴才討東西的呀!
十四阿哥似乎很滿意閔敏這種被難到的神情,說話反而輕松了:“反正爺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好好動動腦子。”
閔敏實在是無言以對,這個玩的什么把戲啊?
十四阿哥末了又補(bǔ)了一句:“是初九哦!”
十四阿哥是走了,閔敏卻陷入了為難。她明白,這可不是一件生日禮物那么簡單,而是十四阿哥在給她一個機(jī)會,去回應(yīng)他的心意,雖然自己用了一些理由告訴自己,如果攀上十四阿哥這個高枝似乎也是不錯的。可是后來回過神想了想,又覺得在這個時候就把自己喜好明朗化有些太冒險。雖然說不上哪里冒險,但是自己的第六感就是這樣分明的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閔敏忽然笑了,想的這樣多,難道在不知不覺里,自己的心已經(jīng)給了十四阿哥回應(yīng)?難道自己還是逃不脫陷入九龍奪嫡情感漩渦的穿越女主的命運(yùn)?那么接下來還會遇到什么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呢?
初九這日還是全然不顧閔敏的糾結(jié),如期而至。因為已經(jīng)隨著康熙移至?xí)炒簣@,所以連用幾道點心糊弄一下的機(jī)會都沒有。而且不知道十四阿哥使了什么法子,才過了未時,魏珠就讓閔敏去歇著了。
于是乎,剛剛回到自己屋子不久,十四阿哥就過來了。
“十四貝子吉祥。”反正也沒有準(zhǔn)備,閔敏居然有一種破罐破摔的勇氣。
十四阿哥瞧了瞧閔敏的屋子,又瞧了瞧她一副坦然到有些無賴的臉孔,忍不住哼了一聲:“看起來,爺?shù)膲鄱Y,你果然是沒有準(zhǔn)備。”
閔敏站直了身子,兩手一攤:“十四爺也真是有趣,從來只有奴婢得主子的賞,哪有主子開口跟奴婢討東西的理呀。”
十四阿哥呵呵兩聲:“在御前當(dāng)差這幾年,你可得了不少好東西吧,難道就連一樣都舍不得給爺?”
閔敏愣了愣,揉了揉鼻尖:“十四爺說話也真是有趣,奴婢得到哪些賞賜,無非都是些女兒家用的首飾之類,難道也有十四爺合用的?”
“你怎知沒有合爺用的東西?”十四阿哥卻還嘴硬。
這下輪到閔敏笑出聲了:“難道爺還要從奴婢這兒拿了什么,去做別的什么用處不成?”
十四阿哥聞言微微紅了臉:“為什么不可以,又不是沒有做過。”
閔敏覺得越發(fā)好笑了:“爺,您是認(rèn)真的嗎?”
十四阿哥撇了撇嘴,指了指閔敏手腕上的那個絞絲玉鐲子:“這個本是安懿郡王送來給他表妹的,不是讓我截了來,送給你做人情了。“
閔敏覺得自己的眼珠子快從眼眶里彈出來了,安懿郡王的表妹,和十四阿哥扯得上關(guān)系的,那不就是那個傳說里超級厲害的八福晉嘛!自己手腕上的這個鐲子,居然本來應(yīng)該是要送給八福晉的東西!
十四阿哥似乎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又補(bǔ)充道:“八嫂不知道那原是一對的,那東西是送到八哥的衙門上,被我瞧見就討了一只過來。”
閔敏真是哭笑不得,從頭到腳都尷尬的不得了。
“你不是說過嗎,千金難買心頭好。我當(dāng)時一瞧見這鐲子,就知道你必然喜歡。可是你都沒有好好謝謝我,就連爺?shù)膲鄱Y也那么不上心,真是辜負(fù)了我這樣一番好意。”十四阿哥明擺著不高興了。
閔敏為難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一樣?xùn)|西:“十四爺稍等下。”
過了好一會,閔敏才從內(nèi)屋出來,手上捧了一只錦匣道:“這本是去年行圍回來之后,師傅見奴婢常以舊筆練字,不經(jīng)意告訴了皇上。皇上便賞了一支湘妃竹制的狼毫小楷,說是奴婢腕力不足,用舊筆練字實在是收效甚微,所以賞了這支。只是奴婢書法未精,只怕委屈了這支筆,今日借花獻(xiàn)佛,還望十四爺莫要嫌棄。“
十四阿哥未等閔敏把話說完,就接過了那只錦匣,心急火燎地打開。里面果然是一支湘妃竹的狼毫,只見筆管微紅,瘢痕泛紫,隱隱有光,筆尖如刀,筆肚渾圓,黃中泛紅,確實是一支好筆。
閔敏見他雙眸之中盈盈閃光,卻有些納悶,十四阿哥不是皇子嘛,怎么一支筆就讓他激動成這樣。
十四阿哥看了好一會兒筆,才抬頭道:“靜女其孌,貽我彤管。自牧歸荑,洵美且異。閔敏,也不枉費爺這一番心意了。”
閔敏愣了愣,這兩句句子有點耳熟,似是哪里見過,可是在哪里呢?怎么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算了,雖然不是很搞得清楚狀況,這一關(guān)總算是過去了,便笑著回話:“奴婢也是借花獻(xiàn)佛,十四爺喜歡就好。”
十四阿哥連聲稱是,忽然傳了些動靜來。閔敏臉色微變,她知道這聲響,怕是十三阿哥來了,心里正怕著十四阿哥別聽見了,想要說些什么。
但似乎他還在什么事情的興奮點上,先開口道:“我還有皇阿瑪交代的差事,先走了,你也是難得得了空,歇著吧。”
十四阿哥前腳剛走,十三阿哥后腳就從里屋走了出來,讓閔敏很是不滿:“十三阿哥,您往后能不能別走后窗了,奴婢好歹也是未出閣的,您這樣沒遮掩地在奴婢的閨房進(jìn)進(jìn)出出,豈不惹人非議?”
十三阿哥從懷里掏出一沓信封放在閔敏桌上,冷笑道:“哪里來這許多非議,還是你怕十四弟會有誤會?”
閔敏覺得十三阿哥真是有些無理取鬧,他可是奉了圣旨暗里行事的人,怎么會讓自己撞上十四阿哥,罷了,也懶得跟他繞,還是岔開話題吧:“十三爺今天好大的火氣呀,要不先喝杯水?”
看著閔敏斟上茶,退到一邊,十三阿哥喝了口水道:“十四弟的壽辰,你送了他一支筆?”
閔敏點了點頭。
十三阿哥又道:“你可知其中含義?”
閔敏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見他神情奇怪,又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十三阿哥道:“你覺得會有什么不妥呢?”
閔敏想了想,試探地問:“莫不是因為這是皇上賞的?”
十三阿哥哼了一聲:“皇阿瑪可沒有這個閑工夫來理這檔子事情。”
閔敏越發(fā)不解:“那會有什么不妥?”
十三阿哥道:“你當(dāng)真不知?”
閔敏搖了搖頭:“奴婢愚鈍,還望十三阿哥明示。”
十三阿哥嘆了口氣,才緩緩道:“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首靜女,出自國風(fēng),乃是男女兩情相悅之詩。”
聽十三阿哥把整首詩都念出來,閔敏的記憶一下子清楚了。是了,這貌似是在哪本札記里讀到過,等到十三阿哥說到最后,閔敏臉色都變了。
十三阿哥故意喝了口水頓了頓,接著說:“彤管者,筆也。聽說你先頭收了十四弟的鐲子和隋珠鼻煙壺,這件禮還真是還到了十四弟的心坎上。”
閔敏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了,所以,自己是一不小心讓十四阿哥覺得,自己和他是兩情相悅的嗎?
十三阿哥瞧著閔敏臉色變化,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問:“你不會真的不知道送男子筆,是什么寓意吧?”
閔敏窘迫的擰著眉,無奈又用力的點了點頭:“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十三阿哥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你真的不知道?”
閔敏加重了力又點了點頭:“十四爺問奴婢討壽禮,奴婢這里哪會有什么好東西,好不容易才想到了這一件,豈知……”
瞧著閔敏有些委屈的模樣,十三阿哥搖了搖頭:“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十四弟看起來大而化之,心思卻是別有一番細(xì)膩,我還是不攪著你了,留給你些空,想想怎么把這件事圓回來吧。”
十三阿哥說走就走,閔敏卻是頭痛欲裂,真是沒文化害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