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上星星不說話
- 亂入宸垣
- 巖玖
- 4830字
- 2016-12-24 10:38:06
日子還是這樣一日日的過著,只是與過去不同的是,晉嬤嬤往常派出宮辦事的多是小福子和小安子,自從上次和那個周平在宮里說過話之后,每過幾天,總會改叫閔敏跟小安子一起出去。
平心而論,閔敏寧愿窩在咸安宮里頭。即便是用有限的材料張羅出一桌好菜,即便是翻看殘舊的破紙堆連蒙帶猜的揣測被遺忘的故事,也總比出來分分鐘都在行差踏錯擔驚受怕的好,真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就冒犯了哪路主子丟了小命。
說起來,現在和晉嬤嬤住在一個宮里,朝夕相處的,還真有點日久生情的味道。如果說一開始自己還對閔敏的這條命不甚珍惜,可是現在倒有點眷戀躲在深宮一角的這種彼此依偎的溫暖。所以,從夏冰變成了閔敏,漸漸的,竟然開始貪生怕死。
從眼角的余光看著小安子,他含胸低頭,行路不緩不急,衣角不晃不動,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居然能夠有這樣的穩健,真是了不起。
腦子里正亂哄哄的盤算著,小安子撲通就跪在了路邊,閔敏算是反應快的,還是慢了半步。幸好幾個路過的都沒把路邊上兩個奴才放在心上,閔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等主子們走遠了,才在小安子的攙扶下起身。
唉,才躲在咸安宮幾日,那種嗅到主子前后腳的靈敏度就顯著退化,看來自己是真的不適合出門。余下的路,閔敏如履薄冰地走完每一步,回到咸安宮的時候,簡直無比明顯的松了一口氣。
“姐姐怎么了,每次出去辦個事,都好像去了一趟刑場似得。”小福子一邊接過閔敏手上打內務府領過來的東西,一邊打趣道。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閔敏翻了一個白眼,“什么刑場不刑場的,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呢。”
“不是見門關好了才隨口說兩句,好姐姐你也別生我的氣了。”小福子趕緊賣起了乖。
“咦,嬤嬤呢?”要是在平時,晉嬤嬤早就出來數落小福子了,哪像現在還不見人。
“哦,晉嬤嬤每個月二十都要出去半晌的。”
“是嗎?”閔敏愣了一愣,往常并沒有覺得晉嬤嬤要出去啊。
“前幾次你都躲在后面的耳房里看書呢,嬤嬤就說,沒事不用去吵你,所以你也就沒有留意了。”小安子接口道。
閔敏記得了,自己剛來的時候,心里頭總是有一種無謂的憋悶,所以經常早早辦好了差事,躲在后頭的耳房里。現在想來,這么不合規矩的事情,晉嬤嬤竟會如此縱容,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嬤嬤那時候說,姐姐你會從雜務司調到咸安宮這個沒人理的地方來,必然是有些不想同旁人說的。所以若是見你一個人獨處,便能不打攪就不要打攪,讓你自己靜靜,只消想通了,便不會再有事了,到時候再說也是無妨。所以只要我們見你在耳房里,一般都不會去打攪你,直到你自己出來便是。”小安子接著說。
閔敏心頭泛起了好一陣暖意。
自己從小到大,因為是女兒在家里不受待見,只有媽媽會讓自己偶爾耍耍小性子,讓自己有幾絲被寵愛的感覺。只是隨著自己離家求學,因為要為自己和媽媽共同的未來奮斗,顯現出超過同齡人的堅強,久未有這種任性的經驗,哪知道和自己初識的晉嬤嬤,會有這份知心和體貼。
“時候不早了,我先去準備晚點了,等嬤嬤回來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了。”閔敏挽起了袖子,笑著走向小廚房……
“嬤嬤你回來了,姐姐說一定要等你回來才可以開飯,餓死我們了。”天色都暗了,晉嬤嬤才回來,小福子忙不迭的把她迎進來,猴急猴急地告狀。
“閔敏,其實不必等我的。”解了披風,晉嬤嬤笑著說。
“不好呢,若是你回來只剩冷菜冷飯,多不好。”閔敏微微一笑,“我去把湯端出來。”
一口熱湯下肚,晉嬤嬤抬頭見著閔敏滿眼熱忱,其實她未見閔敏這眼神,也已經從今日的晚膳中發現了一些不尋常,若說以往的飯菜茶點好吃且養生,今天的不止好吃且養生,更重要的是用了心,真的有用心。
相視一笑,很多事,真的盡在不言中了。
這日晉嬤嬤大約真是累了,早早便去休息。閔敏一邊收拾,一邊想起了晉嬤嬤曾經說過,到了這咸安宮的人,多半有些身不由己的往事。當時并不往心里去,現在回想起來,莫名有種感覺,這宮里頭,晉嬤嬤也好,小福子也好,小安子也罷,似乎都不是背景單純的。那么這被調過來這里的洪鄂閔敏,究竟又是一番怎樣的故事?
想的有些頭疼,閔敏才覺得自己過來這大半年真是有些太沒心沒肺了,即便自己像晉嬤嬤說的想要老死宮中,若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只怕……
難道晉嬤嬤知道些什么,才幾次三番的提點自己?
怎么會呢,晉嬤嬤久居咸安宮,和外頭幾乎沒有關系,又會知道些什么呢?
越想越亂,閔敏又開始埋怨自己為什么無端起了思緒,其實順其自然就好啦,反正也想不明白,何必庸人自擾。
“唉,十年一覺長安夢,不知何人是楚囚。”閔敏忍不住對著漸漸趨殘的月亮一聲嘆息,“到底如何是好?”
“是誰在自比楚囚佩吳鉤?”吱呀一聲,宮門被推開,閔敏抬頭一看,竟是先前那個自稱周平的乾清殿小廝。
“胡亂說說罷了。”這句詩是自己剛剛創業時候百般糾結,大學室友援引了某些動亂年代的人和事激勵自己時說的,不然自己怎么可能記得住這么難的句子。聽那小廝這樣說話,倒似是個知道出典的,為了避免尷尬,還是趕緊岔開話題的好,“你怎么來了,不怕犯了規矩,趁嬤嬤沒發現,還是趕緊走吧。”
“晉嬤嬤才不會趕我走。”周平閃身進來,坐在門檻上,“何況我只是過來找你說說話罷了,又不會惹出什么禍事。”
“惹出禍事就晚了,到時候你是乾清宮當差的,自然有主子求情,我這咸安宮的算什么呢?”閔敏想到先前晉嬤嬤跟自己說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們就這樣說說話,怎么會惹出禍事呢?”
“晉嬤嬤跟我說了,大清例律是素來不許宮女太監私相授受的。”閔敏背過身不看那人,兀自收拾桌上的餐具,忽然覺得裙角被砸了一下,低頭一看,裙角一個泥印,不禁有些生氣。
“你何必拒人于千里,我不過想問一句,你上次說的那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要怎么解?”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沒有聽過嗎。”閔敏一邊拍著裙角,一面沒好氣的回答。
“真的沒聽過。”周平站起身,蹲在閔敏的腳邊,伸手幫她拍著泥印,“而且你迷迷糊糊的說了這八個字,又道也算是有所建樹的依據,我有些想不明白,才琢磨著找機會來問你,哪知道這幾次過來,晉嬤嬤都說你出去辦差了,可是過去不都是小福子和小安子去的嗎?”
“你對咸安宮的事情倒清楚的很。”閔敏狐疑地看著周平,眼神自然是很不友好的。
“你做什么這樣看著我?”周平盤腿席地而坐,仰臉看著閔敏,“先前我就經常過來咸安宮走動的,知道這些有什么奇怪。”
“你不是乾清宮當差的嗎?怎么會老是過來咸安宮走動?”
“不說這個了,你倒是告訴我,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到底作何解?”
“世事洞明就是說,搞清楚每樣事情自己的特點,才能最大程度發揮作用。譬如做飯,每樣原料都有它的性子,或溫或平、或熱或寒,只有搞清楚了,才能真正吃的對身子好。人情練達呢,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性情,要權衡大家的喜好,中和不同的聲音。這個是說要恰當的應對人情世故、處理事情。”雖然說的詳細,但閔敏話中的不耐煩也是顯而易見的。
“閔敏,前次我們不是聊得挺好的,為什么今兒那么嫌棄我。”周平的聲音里也有顯而易見的不樂意。
“也不是嫌棄你,只是晉嬤嬤吩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竟是認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閔敏對周平的反應覺得有些訝異,仿佛他極了解洪鄂閔敏的為人,到底是為什么呢?
“你額娘都能說出這種人情練達即文章的話,教出的女兒怎樣都不會是哪樣逆來順受的人物吧。“周平補充道。
“你怎么老是提我的額娘?”閔敏心頭忽然涌上好奇,也席地坐到了周平的旁邊。
“呃。”周末見閔敏也席地而坐,微微一愣,隨即又恢復了正常,答道,“那是因為我額娘總是靜默寡言的,聽你說你額娘這樣不同尋常,驚覺身為婢子居然也會有這樣飛揚灑脫的心氣,著實欽佩,才想要多聽你說說她的事。”
“我額娘,那確實是了不起的。”閔敏的思緒又回到了夏冰的童年,那是七大姑八大嬸都不待見的童年,尤其是當弟弟出生之后,可是無論在怎樣的尷尬下面,或者受到怎樣的輿論綁架,母親總是能夠維系自己和弟弟們所受到待遇的相對公平,不僅僅是物質的,更重要是情感上,也從未有過被忽視的感覺,甚至,母親說的那些簡單直白卻字字金貴的道理,成就了夏冰不畏挫敗、格外堅韌的性情。
“你竟是你母親開蒙的?她可念過書?”周平有些驚訝。
“怎么可能,不過是說些教人向善或人定勝天的故事而已。”閔敏想起兒時和弟弟圍坐媽媽身邊聽故事的夏夜,天上是繁星點點,草間螢火流動,何其美好,那個時候又怎么會想到,長大以后的弟弟在叔伯父親的影響下,竟會認為自己對家庭的予取予求應該任勞任怨,實在是……
不忍思緒往下走,閔敏抬頭望向周平道:“一直都是我在說我的額娘,也不見你說起你額娘的故事啊。”
“我額娘?”周平眼中先是一暖,那一點光芒又很快隱滅,“我額娘的出生也不好,跟了我阿瑪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既不得寵,也沒有名分,在我阿瑪眾多的妻妾中,默默無聞的活著。你也知道,我們旗人素來是子憑母貴的,我額娘這樣的出生,我父親子嗣又多,小時候的我必然是不得寵的。可是小孩子心性,總是會有些爭強好勝的,總是覺得哥哥們可以得到阿瑪稱贊的事情,自己若是拼了命做到了,必然也是會得到父親的垂青,后來才發現,若是第一個哥哥用了做出了八十分便能得到阿瑪的欣賞,第二個哥哥必得做足一百分才行……”
“哦。”見周平話說一半便停了,閔敏敷衍的搭理了一聲。
周平笑的略有幾分苦澀,“我是我阿瑪第二十二個兒子。”
“啊!”閔敏下意識輕呼出聲,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所以,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換來阿瑪多看我一眼?”周平的嘆氣幾不可聞。
閔敏并不知道要如何接話。她心里想著,你阿瑪聽起來也是個有權有勢,可你終究還是做了紫禁城里的太監,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得寵也是呵呵了。
“我額娘自然知道我一心一意想要得到阿瑪的垂青,可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教我得到阿瑪的垂青。她只是靜靜地遠遠地看著我,陪著我。噓寒問暖雖是戰戰兢兢,但也從無疏漏。”周平兀自說著。
“你額娘也是疼你愛你的。”閔敏低聲道。
“是啊,可惜當時我并不這樣以為,總覺得額娘沒用,只會做些尋常婦人做的無聊事情。”
“尋常婦人做的無聊事情?”聽到周平這樣數落一個母親的關愛,閔敏有些不悅,“怎么是尋常婦人做的無聊事情呢?那可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最深的愛凝結成的點點滴滴啊,這種細水長流的陪伴和守護,不僅僅是你額娘未能給你好的出身而生的淡淡愧疚,更是想要看著你憑自己的本事越來越好的期待,你竟這樣說她。”
周平頭一次見閔敏顯露出激動,也忍不住有了些許愧色:“只是我當時不知道,等到我懂的時候,我額娘卻已經不在了。”
閔敏愣了愣,由著這略為尷尬的氣氛沉淀下來,過了好久才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周平的臉色湮沒在月色暗處,什么都看不清,讓閔敏心里頭不知不覺的有些難過,又說:“你額娘在天有靈,知道你懂了當時她的心意,想來也是安慰。何況你而今這般低人一等,若你額娘見著,只怕也會有些難受,或許……”
“前頭說的還挺好,后頭怎么又口不擇言了?”周平的話打斷了閔敏沒話找話的尷尬,倒也緩和了這份叫人難受的沉默。
“唉,其實也無所謂,做額娘的,也未必有那么多考究,無非都是指著孩子平安快樂。”閔敏抬起頭,天上的星星和兒時納涼的星星很是相似,讓她的內心在想念之中平和了下來,“我有時候想念額娘,便抬頭看看天上星星,這星星和小時候與額娘在一起的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就會覺得,就好像額娘就在身邊一樣。而且,我也會想,如果我額娘也見到一樣的星星,也會想起我也想要她過得好一些,必然也會念著這份心意好好照顧自己,心里頭就會好受一些。”
閔敏說的入神,卻沒有發現,身側周平若有所思的神情。
又過了許久,周平站起身來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該回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閔敏對著收拾了一半的桌子努了努嘴:“得收拾完才行,還得把早上大家伙兒的粥熬上,晉嬤嬤胃寒,若是棗兒熬的時辰不夠,不起作用。”
“你對嬤嬤倒是有孝心。”
“嬤嬤對我們幾個,真的就好比額娘對自己孩子一樣照顧,我不過做些投桃報李的事情而已。”閔敏笑了。
“那你忙吧,我走了。”
“嗯。”
見周平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之中,閔敏搖了搖頭,也是一個沒有額娘在身邊的孩子,不免又有了一點自戀自傷,只是和周平聊天耽擱了大半夜的功夫,只怕一會子只能稍稍瞇一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