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領(lǐng)了旨,閔敏卻沒有即刻去瞧十四阿哥,而是先準(zhǔn)備了幾樣小點。里頭自然有用先前他從江南帶來果脯蜜餞制成的,也是太久沒有花心思做這些個東西,竟費了閔敏大半日的功夫。當(dāng)天自然是去不了了,隔日才一個人提著食盒,往永和宮去了。
本來呢,十四阿哥應(yīng)該回阿哥所去的。聽說那日被打了屁股,德妃心疼不已,便去求皇上讓十四阿哥在自己這里養(yǎng)傷,想來康熙大約也是有些后悔當(dāng)眾重責(zé)了這個自己素來疼愛的兒子,于是便破例允了。
先頭,魏珠已經(jīng)派人過來知會過扶月,一見閔敏來了,自有人去通報,扶月便迎了出來。想當(dāng)日良嬪剛剛遷入景陽宮時候,閔敏不過是個掛著掌事姑姑,實際從六品的宮女。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御前最得寵信的三品女官,宮里頭都在傳,照這個勢頭下去,或許不曉得哪一天,她就成了哪宮的主子呢。只是扶月也不是尋常姑姑,即便品級上低過閔敏一頭,但是從資歷和氣度而言,還勝過閔敏些許。她裊裊而來,不卑不亢,輕輕福了福身子:“閔敏,你來了。”
“閔敏見過姐姐。”閔敏并沒有想到品級這一層,只是那日在咸安宮里聽得兩人說話,知道這個扶月很不簡單,在敵我未明之前,還是客客氣氣的好。
“魏公公派人來傳過話了,說你會過來瞧瞧十四爺,你一來就著人帶你進(jìn)去。”扶月道。
“那有勞姐姐了。”閔敏還是客客氣氣。
“都是為主子辦差,不敢妄稱有勞。”扶月話里頭透著些叫人不舒服的味道。
閔敏也不往心里去,現(xiàn)在康熙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未來人的身份,事情反而變得越發(fā)簡單,面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置身事外就好了。照顧好康熙的心思,辦好御前的差,總有辦法跟康熙討一份合心意的旨意的。
扶月喚了個小宮女,讓她帶著閔敏去到十四阿哥休息養(yǎng)傷的偏房。本來,十月里頭的日子,已經(jīng)起了寒訊,難得十四阿哥這間屋子,竟然能夠在大早上就一片暖意,可見德妃也真是心疼這個小兒子。
“奴婢見過十四爺,十四爺吉祥。”進(jìn)屋去,瞧見十四阿哥趴在榻上,身上蓋著一條絲綿薄被,只是臀部的位置似有東西支著,好讓被褥不直接碰到皮肉,看來實在傷的不輕。
十四阿哥看起來沒啥動靜,小宮女便低聲道:“十四爺大約還在睡著,姑姑要不稍等些時候,奴婢還有活計要做,先退下了。”
閔敏心里略有些覺得不妥,只是看那小宮女指尖水漬未干,方才應(yīng)該確實在做些什么,冷不防被扶月叫過來帶路,估計手上的活才做了一半,便點了點頭。
那小宮女急忙忙的下去了,閔敏將食盒放在桌上,卻不知是應(yīng)該坐在哪里,還是站在哪里,真是渾身不自在。于是便出了屋子,坐在臺階上,托著腮幫子,就這樣靜靜坐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太醫(yī)院的小太監(jiān)提著藥盒過來了,見閔敏坐在門口,不由一愣,閔敏便起身道:“公公好,我是奉旨過來瞧瞧十四爺?shù)模皇鞘臓斔坪踹€睡著。”
“姑姑有禮了,奴才是奉命過來替十四爺換藥的,這可怎么是好?”小太監(jiān)瞧著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閔敏也不曉得怎么辦,總不見得叫她去把十四阿哥弄醒吧,三個人正大眼瞪小眼著,里頭倒傳來了一些聲響,閔敏本能回頭一看,見十四阿哥微微晃動身體,便向兩個小太監(jiān)道:“大約是爺醒了,我去瞧瞧。”
走進(jìn)屋子一看,十四阿哥果然是醒了,閔敏便行禮道:“十四爺吉祥,奴婢是奉旨帶了些點心,過來瞧瞧十四爺?shù)膫趺礃恿恕!?
“你快起來吧。”十四阿哥勉強(qiáng)支起身子,“這幾日可真是無聊極了,額娘去找喇嘛祈福,留我一個在這兒,實在是憋的不行,快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閔敏瞧他一副憋屈樣子,實在是好笑,傳聞可是說德妃是讓你給氣走的哎,但還是強(qiáng)忍著笑意說:“只是,十四爺?shù)搅藫Q藥的時候,還是先讓太醫(yī)院差來的,幫爺把藥換了吧。”
十四阿哥一下子就紅了臉,勉強(qiáng)的點點頭。閔敏便喚那兩個小太監(jiān)進(jìn)來。小太監(jiān)正要動手,十四阿哥卻扭過身子,按住了被角,有些尷尬地看著閔敏。閔敏開始還沒回過神來,只見十四阿哥神色閃爍,才恍然,他大約是害羞了吧,便笑笑退了出去,等藥換好了,才又進(jìn)屋來。
只見十四阿哥側(cè)臥著身子,上身靠在枕頭上,像是勉強(qiáng)斜坐著。
“十四爺,您這樣不別扭嗎?”閔敏看著這姿勢,想來也是很不舒服。
“不妨事,一直趴著,反而難受,倒是這樣,似乎也算活動了下筋骨。”十四阿哥笑道。
閔敏取了幾樣點心,放到榻邊的矮幾上:“喜樂呢?他怎么沒在你跟前伺候著?”
“皇阿瑪說,喜樂未能及時規(guī)勸主子,打完我的二十大板之后,便打了他四十大板,也不知道他養(yǎng)傷養(yǎng)的怎么樣了。”喜樂是十四阿哥的近侍太監(jiān),比他大兩歲,聽說原本不是叫這個名字,是德妃想著孩子能夠平安喜樂,所以才改的名字。
閔敏忍不住搖了搖頭,前幾日還在和稱心說叨做奴才的無奈,這邊就已經(jīng)有著活生生的例子。
“你搖頭做什么?可是覺得皇阿瑪確實罰我罰的重了?”十四阿哥望著閔敏,眼中似有好大委屈一般。
“奴婢只是納悶,怎么您在這兒,身邊也每個人伺候著。”閔敏自然不會把心里想的和盤托出,便找了些話搪塞。
“是我嫌他們站著礙眼,就都趕了出去,額娘不在,扶月也不敢違逆我的意思,就叫他們都退出去了。”十四阿哥道。
“您不是無聊嗎?又做什么把人都趕出去。”閔敏將糕點小心翼翼切成小塊,放在碟中,用竹簽串了,放在十四阿哥手邊。
“他們站著更無聊,一個個都如泥塑人偶一般。”十四阿哥艱難地挪了挪身子,“幸虧你來瞧我,八哥先頭說,你是個能說說話的,快來陪我聊聊。”
閔敏見他這樣不舒服,便伸手幫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把碟子推到他手邊道:“那十四爺您想聊些什么呢?”
十四阿哥一愣:“聊些什么?”
閔敏忽然心頭泛上一絲調(diào)皮的意思,指了指十四阿哥的傷處道:“要不就從爺被打屁股這件事聊起?”
“唉,我就是不明白了。”閔敏不提也罷,提起這一茬十四阿哥忽然激動了起來,“八哥有什么不好,論學(xué)識,他從來都是兄弟幾個拔尖的,論人品,從來都是和氣友善急公好義,說起辦差的能耐,也從來都沒有讓人失望過。這次二哥鬧出那么大的事情,也是都是八哥署理內(nèi)務(wù)府之后,一一去安撫妥當(dāng)。怎么看,他都是作為皇太子的不二人選。可皇阿瑪不僅不贊他,反而還誣他妄蓄大志、謀害二哥,竟要把他鎖拿監(jiān)禁,交于議政處審理,實在是……”
瞧十四阿哥說的氣急,閔敏卻平靜了下來,她看著十四阿哥,只覺得他完全就是一個仰慕兄長盲目護(hù)短的跟班小弟,到了后頭,見他說的上氣不接下氣,竟然忍不住笑了。
撲哧一聲,十四阿哥本是激動不已,被閔敏這一笑,竟然呆了:“你笑什么?”
閔敏輕輕搖了搖頭,問道:“十四爺,您氣的到底是皇上不信任八阿哥,還是他當(dāng)眾打了你的屁股?”
十四阿哥完全不曾想到閔敏有此一問,一時語塞,勉強(qiáng)擠出一句話:“你這是什么意思?”
“并沒有什么意思,奴婢只是在想,十四爺這么生氣,或許既不是為了皇上一時生氣斥責(zé)了八阿哥,也不是因為您當(dāng)眾被打了屁股臉上掛不住。”閔敏理了理神色,故作認(rèn)真的說。
“那是為了什么?”十四阿哥完全乖乖跟著閔敏的思路走。
這一問,自然是正中閔敏下懷:“十四爺是不是覺得,萬歲爺既然英明圣武、宸綱獨斷,諸皇子又是盡心當(dāng)差并無不妥,只是因為失了十八阿哥,生出這許多波瀾,十八阿哥是皇上的孩兒,難道其他兄弟就不是了嗎,為什么要這樣興師動眾呢?”
十四阿哥愣了愣,有些生氣:“你的意思是,我惱全是因為吃了十八弟的醋?難道我在你眼中竟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嗎?”
“爺先別惱,聽奴婢說完。”閔敏取了一支竹簽遞到十四阿哥手邊,豈知他竟勉力低頭直接用口接了,讓閔敏不由稍稍一頓,才接著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只是想說,萬歲爺素來疼愛十八阿哥,這趟出去,無論十八阿哥因為什么緣故病倒而至夭折,萬歲爺估摸都會想,若是將十八阿哥留在京里,或許什么事都沒有了。這份心思憋在肚子里百轉(zhuǎn)千回,又礙著天子的體面不好與人訴說,是何等的難受。如果你站在萬歲爺?shù)牧鱿胂耄憧芍浪睦镱^的這份難熬。“
“十八弟。”十四阿哥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他確實是皇阿瑪跟前貼心的,很多話,很多事,也唯有他才能安撫皇阿瑪。”
“太子……廢太子窺視也好,八阿哥理政也好,你們一干親貴臣公進(jìn)言也好,可有一絲半點寬慰皇上喪子之痛的?可有一點因為十八阿哥早夭而悲傷哭泣的?奴婢想來,十八阿哥早夭,也不過掙得你們一聲嘆息、幾刻哀傷罷了。最多大約也就難過個半天,也是該縱馬的縱馬,該喝酒的喝酒。”閔敏心里頭忍不住想到了那個年少體己的孩子,都忍不住覺得惋惜傷心起來。
十四阿哥似乎被閔敏說中了,卻不愿意承認(rèn),強(qiáng)道:“我素來不與十八弟相熟,感情單薄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是太過悲傷,豈不顯得做作。”
“你是覺得素來疏離,可是對萬歲爺而言,他可是年幼阿哥里頭既聰明又貼心的孩子。就這樣早早去了,心里頭本就已經(jīng)傷痛難抑,偏偏你們幾個做哥哥的表現(xiàn),遠(yuǎn)遠(yuǎn)沒有達(dá)到他對兄友弟恭的要求。這個節(jié)骨眼神,廢太子窺視,八阿哥求表現(xiàn),眾親貴又各自站隊。你且說說,落在萬歲爺?shù)难劾铮闶鞘裁矗俊遍h敏柔聲道。
“十八弟早夭,二哥不爭氣,八哥……皇阿瑪想來,是傷心極了。”十四阿哥喃喃道。
“若是這份傷心難過,打你一頓屁股便可消散了些,十四爺你可還覺得委屈?”閔敏問。
“嚙指痛心,百里負(fù)米,蘆衣順母……我雖不比古時圣賢,可是也知道百行孝為先,悲極傷身,沉痛易疾。若是我這一頓杖責(zé),能減去皇阿瑪喪子之痛,自然是極好的。”十四阿哥認(rèn)真說。
只可惜他前頭的引經(jīng)據(jù)典,閔敏一點都聽不懂,不過瞧他后頭幾句,大約也是古代孝子的故事吧,便接著說:“想來,皇上也是當(dāng)你貼心的,想著即便一時怒極做了什么,您也不會往心里去。只是打在兒身,為人父母總是免不了心疼,你畢竟是受的責(zé)罰,又犟著不服軟,總不好叫萬歲爺過來瞧您吧,若是您因此而生分了……”
閔敏故意話說一半,歪著頭瞧著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果然大聲道:“我怎么會因為這樣的事和皇阿瑪生分!只是,只是覺得八哥有些委屈罷了。”
閔敏想了想,雖然搞不清楚,不過這個節(jié)骨眼上八阿哥好像還沒有完全失寵,開口道:“奴婢想的明白的事情,難道以八阿哥的聰慧想不明白嗎?大約他早就心如明鏡了。”
“八哥確實是兄弟幾個里頭最聰明的,他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十四阿哥忽然噌的坐起來,嚇了閔敏一跳,“只是我愚鈍,才執(zhí)拗于皮肉之痛,如此看來,實在是比不起十八弟貼心。”
閔敏心想,你們還想和十八阿哥比嗎,你們活著的幾個以后再厲害,也比不上八歲早夭的十八阿哥了,他的聰明和貼心,會隨著康熙這個老人家的想象越放越大,然后變成他心目里面最優(yōu)秀的孩子,一點缺點也沒有的孩子,能夠真正繼承大寶振興大清的孩子。當(dāng)然,這些話是不好說出口的,所以臉上還是要陪著笑:“十四爺,您不覺得委屈了?”
“我這點算什么呀。”十四阿哥的臉微微一紅,“閔敏,去年隨駕南巡回來,八哥就說過你是個不尋常的,叫我和你多多交好也未嘗不可。我卻不往心里去,以為你不過是個手巧的,今天聽你這一番話,想想那個時候四嫂,也是你勸回來的,才知道八哥說的不錯。你的這份心思果然和尋常宮女很不一樣,也難怪皇阿瑪這樣看重你。”
“八阿哥叫你和我多多交好?”閔敏一愣。
十四阿哥又微微紅了臉:“閔敏,你別誤會,八哥并不是因為你在御前伺候,才叫我和你交好的,他是覺得我一向魯莽,和你多說說話,約莫會好些。”
閔敏眨了眨眼睛,解釋就是掩飾,八阿哥就是從我這里套不出話來,覺得你老是到我這里來蹭吃的,大約親近,才叫你來套話的。偏偏你找個實誠孩子,居然還幫他辯解,這種單純,也真算是康熙成年皇子里頭的一股清流了:“八阿哥也未免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這些粗理,哪里能幫得上十四爺呢?”
閔敏說話陰陽怪氣,十四阿哥自然聽得出她心里頭的不樂意,伸手拉了拉閔敏的袖子道:“閔敏,你是生氣了嗎?”
閔敏看著十四阿哥,真是哭笑不得,想想十三阿哥不過比他大一歲,那種深沉勁兒簡直甩了十四阿哥好幾十條街。有娘寵著當(dāng)寶寶的,和沒娘疼自生自滅的,果然是很不一樣。瞧著十四阿哥竟然還維持著坐姿,閔敏眨了眨眼睛,好吧,讓我?guī)湍悴黹_話題吧:“十四爺,您的屁股,不疼了嗎?”
十四阿哥被這一提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了好一會兒,雖然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疤,可是就這樣坐著,還真是,鉆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