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道：“爺即便果然柔奸成性，也輪不到你這個奴婢來指摘不是?！?

閔敏用力的搖了搖頭：“原是奴婢傻，原是奴婢受了蠱惑，心里放不下良妃娘娘的厚待……現在終于明白了，圣祖年間各種糾葛傾軋，您才是第一等陰險詭譎的人?！?

八阿哥冷笑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您這位兩朝宮令，也該回去了。”

閔敏卻不動：“所以，扶月應該也是您的人吧，她不過是偶爾聽九爺的命行事吧？”

八阿哥皺了皺眉。

閔敏兀自說下去：“是啊，您在宮里宮外耳目眾多，大約一早便知道，奴婢在入宮前就改了旗籍，自然是奉三阿哥為主的。想起來，奴婢頭一回在御前露臉，還是扶月對德妃娘娘的進言。如今看來，應該也是奉了您的諭令。若是捉到了奴婢與三阿哥私通消息的現行，不僅三阿哥和榮妃娘娘勢必受到斥責，德妃怕是也會因為識人不清受到牽連。不對，先帝大約會以為，德妃娘娘早已曉得，奴婢的身份，還將計就計。如此一來，她淑慎持躬、克嫻于禮的美名，必然大打折扣。我朝素來子憑母貴，德妃本也是包衣出身，若是因此失寵被貶斥，或許就會奪去封號，改為嬪。您和四阿哥就平起平坐了?！?

閔敏頓了頓：“不對，不是這樣。當時皇上還一心一意輔佐廢太子，您大約已經設計好了，這件事該是廢太子主謀，朋黨勾連，手足相殘。這一直都是先帝心里頭的大忌諱，所以一旦事情敗露，真是一箭數雕！”

八阿哥忍不住看了閔敏一眼。

閔敏苦笑道：“誰知，奴婢竟然平靜如水，一句不該說的話都不說，一件不妥帖的事都不做。可是，您難道沒有想過，唯您馬首是瞻的十四爺，也會受到牽連的?！?

八阿哥卻道：“奪嫡事大，哪一個沒有在其中做過一些隱晦腌臜的事情。況且，即便十四受到牽連，以爺當時的本事，也必能護的他前程不致被累?！?

閔敏見八阿哥語氣如此清冷，越是覺得心寒：“王爺未必太高估自己了吧。”

八阿哥哼了一聲：“現在塵埃落定，你覺得爺自視過高，當時未必就如此了。”

閔敏的臉上掛上了一絲悲戚：“或許，對您而言，兵不厭詐是那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若是連親生額娘的彌留都可以利用，未免太過于蔑視人倫了?！?

八阿哥嘴角微微抽動：“你休要胡說八道。”

閔敏哼了一聲：“奴婢說錯了嗎？您始終介懷自己的出身，尤其是一廢太子的時候。先帝屢屢斥責你癡心妄想，其中便有一條是良妃娘娘的出身。所以，你才會在娘娘彌留之際，故意引奴婢去探望，又教娘娘和奴婢推心置腹一樣說出那樣的話。說什么因為居嬪位卻享受妃位的待遇，是為折福，才牽累了您頻頻受到先帝斥責。您果然深諳人心，料定了依照奴婢和良妃娘娘的情分，一定會依仗先帝對自己的寵信，用大無畏的精神，去討了這道為娘娘晉妃位的旨意?？墒?，您百般設計，卻不是為了娘娘，全是為了要抬高自己的出身，讓自己和當時還是貝勒的圣上，得以平起平坐！”

八阿哥閉上眼睛，他低頭不語的樣子落在閔敏的眼中，就是一副心思被說中的樣子。

閔敏連連嘆息：“人都說兒不嫌母丑，您倒好，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居然如此對待自己的額娘，連她死后哀榮都要利用，簡直就是不仁不孝，何以為君？”

八阿哥抬起頭：“爺自幼便是弟兄間的翹楚，不論才具操守辦差的能力，滿朝文武，誰不是交口稱贊。若非出身微賤，太子之位舍我取誰？”

閔敏看著他自負的樣子，心里頭一點憐惜他的意思都沒有，只覺得滑稽：“奴婢只覺得，您沽名釣譽收買人心的本事，那真正是無人企及，但是用朝廷的資源給自己掙人情這件事，何止是不要臉，簡直就是無恥到了極點！”

“我無恥？”八阿哥冷笑，“難道他會好一些嗎？若非十三為他忍辱負重十年之久，他何以能處處占得先機？可憐老十三，本不是心機深沉之人，卻為了他，兩處為難，所以才會心力交瘁，以致于正當盛年，落得一身的病。他以為，把那些年實錄里頭關于十三為先帝辦差的記錄全部刪去，再給了他這世襲罔替的爵位，就可以把十年來的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一筆勾銷？你說，爺該說他荒謬還是天真？”

閔敏一愣：“您，都知道。”

八阿哥有種扳回一城的小欣喜，反而讓閔敏覺得他似乎已經進入某種破罐破摔的狀態。

但見八阿哥喝了一口水，淡淡道：“他又何嘗沒有將計就計，早已知道魏珠為我辦事，還故意讓他幾次三番地過來通風報信。只是十三的折子都是從你的手上進出，否則，哼，爺早就……”

閔敏瞇著眼看著八阿哥，只覺得他散發著一種走火入魔的意味：“皇上或許果然利用了十三爺，但是他對十三爺盡皆開誠布公，哪里如您對十四爺那般，竭盡計算之能事?！?

八阿哥似乎有些意外閔敏的回答：“你知道的這樣多，不怕老四留不得你？”

閔敏笑了：“王爺倒是會關心奴婢?！?

八阿哥扯了扯嘴角：“你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爺若是說真心在乎你和老十四，你會信嗎？”

閔敏看著他尷尬的笑意，覺得自己也尷尬的不行：“王爺看起來并無大礙，奴婢先行告退了。”

出了廉親王府不久，閔敏的馬車就停住了。

她探出頭，只見十三阿哥從另一輛馬車里探出頭，神情微妙的看著閔敏。

見閔敏有些意外，十三阿哥對為她駕車的小太監道：“我會送姑姑回宮?！?

小太監還有些遲疑，閔敏卻已經跳下車去。

車廂搖擺，十三阿哥先打破了沉默：“八哥，可是什么都跟你說了？”

閔敏看了一眼十三阿哥：“奴婢不懂爺指的什么，是什么？”

十三阿哥嘆了口氣：“難道和我，你也要打馬虎眼？”

閔敏搖搖頭：“奴婢既然上了十三爺的車，便是想說說話的。”

十三阿哥微微一笑：“若你想問我，皇位之前，兄弟情分還剩多少？我只能講，十四弟對你說，不負功名不負卿，真正是個奢望。”

閔敏皺了皺眉。

十三阿哥又道：“我知道，你是因為十四弟待你一片赤誠，才會對他另眼相看。可是你別忘記，他畢竟也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況且……”

“況且什么？”

“我想，即便八哥沒有告訴你，你大概也都看出來了吧。”十三阿哥道。

閔敏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十三阿哥又道：“其實，你也不必怪八哥這樣對十四弟，或是怨懟十四弟對你始終有所保留。前者么，無非還是守著兵不厭詐的說辭，而十四弟，卻多少存有幾分保全你們之間單純關系的念頭?！?

閔敏的心里跑馬燈一般掠過那些細節和畫面，低聲道：“奴婢沒有問的是，廉親王為什么要讓十四爺認為，奴婢……”

十三阿哥搖搖頭：“我倒覺得，這件事不怪八哥，他應該沒有想到十四弟因為他的有所隱瞞，會誤會你因為一些什么原因，得了皇上的好處?！?

“啊？”閔敏有些不解。

十三阿哥笑了：“若是你之前在皇阿瑪跟前當差，八哥大約還會有所計較?，F在，呵呵，八哥真沒把你放在心上……我猜，這個大約只是十四弟情急之下，胡思亂想的緣故?！?

閔敏下意識的捏住了胸口的扳指，輕輕摩挲。

十三阿哥看她這副糾結的樣子，不禁道：“真不該讓你去見八哥。”

“為什么？”

“很多事情?！笔⒏缬中α耍安恢肋h比知道要好?！?

閔敏皺皺眉，并不說話。

十三阿哥側頭看著她：“唉，你這樣心思細膩的，真是不知福兮禍兮。”

閔敏只是覺得累，她苦笑道：“奴婢似乎原是打算去勸慰一番八爺的。”

“嗯?！笔⒏琰c點頭，“我知道，這也算是瞧著十四弟的面子。

“怎么現在，反倒需要被人勸慰了呢？”閔敏滿眼無奈。

十三阿哥攤攤手，轉過頭看著窗外：“那你現在是回去歇著，還是要御前復命？”

“復命？”閔敏一愣，“奴婢并非奉旨去瞧八爺的呀？”

“那就不需要復命了嗎？”十三阿哥沒有轉頭。

閔敏深吸一口氣，也不再說話。

雍正似乎并不在乎閔敏有沒有去看過八阿哥，甚至所有的一切，絲毫不避諱閔敏的眼睛。

她在御前侍奉文書時候所見，比康熙年間有過之而無不及。

閔敏偶爾會想，雍正是故意的嗎？

他故意用那種貌似坦蕩的樣子，來回擊八爺黨的陰詭和猜忌。

但是看到他做的某些事，某些把不堪往事攬到自己身上的事，卻又覺得這個介意康熙和其他幾個兄弟顏面的雍正，也未必就如歷史傳說和自己以為那樣，是一個冷血絕情之人。

然后稍稍覺得，雍正多少還是有些情分，盡管他的處理方式看起來，是那么的讓人嫌惡。

可一轉身，又會出現一些個事情，讓閔敏驚詫于他的不可理喻和不識轉圜。

久而久之，久而久之，閔敏自己也迷惑了。

于是，她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去處置康熙留下的錦囊。

或者說，到底誰才是值得她去保全的？

一晃眼，第二天又到了大年三十。

那是雍正三年的最后一天。

雍正和康熙一樣，不太喜歡呆在宮里。

雍正和康熙又不一樣，他從不帶閔敏出去，每次都把她留在京里協理文書。

閔敏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讓她看見那些對八爺黨眾人的彈劾。

她也不知道，他想要看到自己什么樣的反應。

她越來越認同十三阿哥說的話，是的，自己真的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百無聊賴，雍正忽然著人過來傳旨，說是第二天送閔敏過去見十四阿哥，讓她準備準備。

閔敏頗為意外，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過來傳話的，是蘇培盛本人：“奴才不好說，萬歲爺只道，十四爺那里怪冷清的，讓姑姑去瞧瞧，陪著說說話也好?！?

閔敏正愣著，蘇培盛又道：“圣上口諭，您在初五之前趕回來就好。”

閔敏眨眨眼睛，她覺得自己大約是誤會了，可是還是免不了臉上微紅。

“姑姑預備預備吧，奴才先回去了?！碧K培盛笑笑離開。

閔敏卻陷入尷尬，她想起上一回去見十四阿哥，還是因為德妃薨逝，一晃那么久，不知是相顧無言，還是唯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