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壓黃,悶熱潮濕的空氣預示著一場可怕的雷雨。灰蒙蒙的天空堆在頭頂,空氣里是雨水的潮濕氣,憋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是一間名為“杏花酒肆”的酒館,位于京城西瓦市內。以往,看戲的,聽曲的,看雜技的,聽評書的,吃小食的人來人往。
今日不知是天熱還是怎么的,雜耍、戲法、小食攤前都沒什么客人,有些攤主見沒人早早收場回去了。
“爹爹,我剛提起來的小陽春你放哪啦?”云黎找不著酒,扯著嗓子喊柏叔。
我拍了拍她,伸手做了個“噓”,示意她看門口。
柏叔,一個瘦瘦高高的老頭,此刻眉頭緊鎖緊張地在門口張望,手里的煙斗都沒煙氣了也顧不上。
“我爹看什么呢?”云黎問我。
我搖頭:“大概是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突然柏叔有些緊張地縮回腦袋,將門板扣上一半,轉頭就往里走來:“走走走,丫頭快上樓去。”
“爹,怎么啦?”云黎問。
“今兒早點打烊,別問。”柏叔話音還未落下,只聽得門板哐一聲被推開。
一個矮胖的身影走進來:“打什么烊啊,今兒不還早嘛?”
來人的影子映入屋內,被拉得很長。比起他的臉,我更熟悉那一身制服和官刀。
城西衙門的差役。
“官爺,您來喝酒?”柏叔給我們示意上樓去邊走上去笑臉相迎,“要喝酒說一聲我給您府上送過去啊。”
差役抬眼看著四周,口上卻是:“叫兩個美人兒別躲啦,爺又不吃人。”
我和云黎腳步一頓,不敢再往上走。
“今兒你走運了,柏老頭,爺是來清街的,清街什么意思你懂嗎?”
柏叔沒聽懂,但我聽懂了。
“有貴人來體察民情,您一會好生招待,人家貴人也不知道從哪聽說了你們杏花酒肆兩位姑娘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點名要看看。可別怪我沒提點你,這次來的可不是什么小魚小蝦,是——”官差買了個關子盯了一眼天花板,“嘿嘿!我不告訴你!行了,把地掃掃,桌子擦干凈,半柱香功夫準到。”
臨走還特地回頭盯著我和云黎:“害什么羞啊,出來見見人,說不準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柏叔臉色極為為難,還是點頭。
官差走了,云黎扯了扯我的袖子:“他說什么,我沒聽懂什么意思呀?”
柏叔打斷她,問我:“姑娘,你看這惹上官家人了……可怎么辦?”
我安撫道:“沒關系,柏叔,他們只是來周圍看看不是沖著我來的。我們見機行事就好。”
體察民情,就怕不是官家,是皇家。
稍微收拾一下,便聽得外堂熱鬧起來,我透過簾子縫隙瞧了瞧外面,除開棚子外守著的人,堂廳里的桌子邊坐了錦衣華服的五個人,最大的過而立之年,最小的還未弱冠。
“杏花酒肆,這名字倒是別致。擱這么個地倒有些明珠蒙塵的味道。”
我放下簾子,心里撲通直跳。我竟看到了一張熟臉,如果他認出我就不好了。
“安姐姐,你怎么啦?”云黎見我不對,湊過來問我,“你是不是害羞?你別怕一會我出去。再說你看他們一個個長得多好看,想不是什么壞人。”
“我沒事。”我強撐起一個笑容,“我好像有點頭暈。”
聽外面喊:“掌柜,你這生意不做了?茶都沒一杯?”
“誒誒,來了來了,各位爺稍等,茶水涼著。”柏叔連忙催里面的云黎:“丫頭,發什么呆,客人都來了。”說著自己搭了根抹布去擦桌子。
“好嘞!”云黎應聲端著茶水出去了。
我又撩開簾子看了一眼,確定了是見過我且極有可能認出我的人,心里開始害怕。
“呀!你們看這鋪子不咋的,丫頭倒是水靈靈的。掌柜這是你家姑娘么?多大了?”
“這是小女云黎。”柏叔很是自豪的笑著,將茶水挨個倒好,“年方二七。”柏叔自來為人厚道親切,不管誰都能聊上幾句。
“果真長得標致。熤明看看如何?”
“三叔無端提我干嘛?”
“幾位爺沒事就尋奴家開心!”云黎飛速倒完茶嗔怪幾句,云似的快步飄回來,一直捂著臉。人是回來了,心還在那,稍微過了片刻便又仔細靠著木板往那邊瞧著。
那五個人圍著方桌坐下,看來是四個小叔叔帶了一個侄兒,雖隔了一輩年歲卻差別不大,最大不過而立之年,最小同云黎差不多。
柏叔連忙堆著笑臉過去給他們介紹些菜色。
我邊聽著他們點邊在后面準備起來,心想只要我不出去,就沒什么問題。
云黎看樣子很喜歡他們,找著了她的“小陽春”酒罐,抱著主動朝外去。
“各位爺嘗嘗我們家的‘小陽春’,今年新摘的梨花釀的。”
“聞著真不錯,可還加了甜的?”
“爺的鼻子可真靈,加了前日剛摘的棠梨。浸在井水里,才拿出來不久,消暑祛火最好了。”
“酒是好酒,就是這清涼勁跟陽春其名不太搭,依諸位看不如換個名?”
云黎一聽:“好呀好呀,叫什么好呀?”
“三弟最工詩詞,不如賜個名。”
外面沉默一會,那人開口問:“小丫頭你叫云黎?”
“是啊。”
“這酒是你釀的?”
“嗯。”
“佳人采棠梨,佳釀解暑氣。不如叫云間雪。”
聽前兩句我還以為要叫出什么驚世駭俗的名字,沒想到普通如此。
可他們都覺得云間雪好那就好吧,誰也逃不過這虛偽的捧場之術。
“云間雪不若人間雪。”忽聽一人道,“佳人人間有,佳釀人間得,若非人間哪里能有這么自由快活。我看叫人間雪吧。”
忽有一人,一錘定音,似乎大家都不敢反駁他。
人間雪,我默念了一遍,人間煙火氣,六月化作雪。好名字。
“二叔妙極!!”
“二哥改的好!”
改名之人很得意,又問:“小丫頭,聽聞你們兩姐妹,還有個妹妹在哪?”
“這……”云黎愣了一下。
“快去喊她來,要是還有好酒,爺一并打賞。”
聽到有打賞,云黎笑逐言開:“誒!我表姐有好酒呢,叫芳菲盡。我去喊她。”
“好一個芳菲盡,頗有幾分孤傲之姿。”
“我怎么看著卻有些凄涼之色?”
“小小年紀哪有什么孤傲凄涼,我看不過強裝識愁罷了。”
……
云黎來叫我的時候,我已經理好了思緒:“我隨后到。”
云黎很高興地同他們說我表姐一會就來。
我深吸一口氣,走出去。聽的身前一句:“呀,來了。”
我靜靜地站在他們面前,低頭,“幾位客官有何吩咐?”
“嗯?這是什么味道?”
我緩緩抬起頭:“對不起各位客官了,小女子正在后廚殺魚,儀容不佳,掃各位的興了。”此刻我的滿臉滿手滿身都是魚鱗,連頭發上也是,帶著濃重的腥氣,逼得這群王子公孫作嘔。
“行了行了,下去吧。”
我低頭退下,不緊不慢地退回后廚。
聽他們在前堂同云黎說笑,我松了口氣,我剛才故意看了那個人,他只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并沒有什么反應,我料定他沒有認出我來。
這些人中,只有他見過我,他如果沒認出來,那樣應該沒有什么好擔心了吧。
我如釋重負。
忽地聽著前堂一聲:“五叔,你今天怎么都不說話?”
那人答:“我聽你們說就好。”
入夜,快到子時了,云黎還在一臉興奮同我講她今天看的鯤仙子。我沒去看那場皮影戲,她直呼我虧了。
她還說:“安姐姐,你得好好洗臉,別長痦子。”
又問:“你為什么不出去討賞錢?他們給的可多了,尤其是那個二哥,給了我一顆珠子呢。”她跟我展示她的戰果,是顆指頭大小的東珠。
我一晚上始終心神不寧,對這些興趣不大,打了哈欠讓她消停準備睡了。
“安姐姐,我把這個珠子磨成粉夠不夠我們倆擦臉啊?”
“傻丫頭。”她這句話終于逗笑我了,“快睡了!”
突然我們聽的樓下一陣響動。聲音很大,好像是碗筷落地摔碎了的聲音,一陣一陣連續不斷。
我和云黎對視一下,還是不放心打開門去看看,出門動靜更大了。我聽到柏叔的聲音帶著凄厲哭道:“爺!你放過小女,小女清白人家的女兒還指望著嫁人。”
他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說話,聽著讓人脊梁發寒。我心咯噔一下。
“二爺看得起她,是她的福分,老頭子你可別想不開,沒準以后撈個國舅爺當當呢!”
“安姐姐,那人是二爺的小廝。”云黎認出他來,臉上滿是驚恐,再懵懂無知,她也明白發生什么了,“安姐姐,怎么辦啊?”
接著幾聲驚天響動,似乎是瓦缸破裂嘩啦一片,我聽到柏叔一陣慘叫,將我驚得一個激靈回過神。云黎臉色發白想沖下去,我連忙拉住她。小心地扒著扶梯朝下面看,頓時眼前一陣昏花,幾個高大的打手環站四面,旁邊桌椅完全被碎開,碗碟碎了一地。柏叔躺在其中,頭上鮮血直流。他愣愣地朝著我這邊看,眼神幾乎渙散,口似乎在動——逃。
那人順著柏叔目光朝上看來,他看到我眼神一亮,直指我的方向:“在那!給我抓住她們!”
我立即拉起地上的云黎朝后方跑去,那里有個樓梯可以出后門。
與此同時,只聽樓下柏叔聲嘶力竭大喝一聲:“快走!”樓下頓時一片嘈雜有人大呼:“老不死的放開!!!”
云黎的手都在哆嗦,緊緊地捏著我,一個字沒有說。
下了樓,我扒開后門閂,外面夜色一片沉寂,安靜如同空城,我們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站住,別跑。”
盡管我們已經跑上了街,后面幾個男人居然無法無天地還追了出來。
“救命啊!救命啊!”我邊跑邊喊,多希望有人出來幫我。
可緊接著,聽得身后追來人喊到:“城西衙門追捕亂匪,不想死的全部把門窗關上!”
于是剛亮起的幾盞燈,瞬間熄滅在安靜的黑暗里。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我知道所有希望都破滅了。
眼看我們兩個體力不支,我一把甩開云黎:“阿黎,去報官。快走!”云黎愣愣地看著我:“你呢?”
“……我引開他們。”我站在原地,不忘推她快點跑,“阿黎,你聽我說,他們抓的是你,我等你來救我。快去!不然我們就全跑不掉。”
也許是這句話打動了她,她咬著唇:“好,我去叫官。”轉頭朝朝都府衙方向飛跑去。
我站定,看著云黎消失,回過頭,那群人已然不遠。
報官?我無力一笑,報官只是我說來騙云黎快逃。若是他,官府還能管么?阿黎,你與柏叔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只想盡力保全你!我咬牙朝另一邊跑去。
“站住!”他們只見到我一人,全被我引過來。我自然是跑不過幾個體力精壯的男子的,只聽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心口疼得似乎要裂開。
云黎跑遠一點,再遠一點。這唯一的信念,竟然支持著我一直跑過一條街。
終于,再一個拐角,我看到前面有晃動的燈光,有人!
我迅速朝那邊去。后面的腳步聲已不過兩丈,我拼盡全力,看到那邊的燈光原來是一頂轎子的開路燈籠。
“救命啊!”我大呼。轎子停了,幾個人影顯現出來,我心里騰現一股生機。可是到那我才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