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堂,名雖如此,實則截然,除卻安置無依無靠、身患重病的宮人,便系住在養蜂夾道、犯下大錯的宮人,魚龍混雜。中宮統轄御殿一應事宜,歷任皆無異議,故此舊矩沿用至今。縱然早先獻和長貴妃提及,亦因料理之人敷衍了事而停絕。堂內照料之人一應為年邁狠毒的老嬤嬤。為著在御殿之內不受待見,心頭攢下無盡懟怨,尋日里只責打怒罵,逼得病人怒氣上涌,一命嗚呼方罷休。入堂者哪怕不過小小恫瘝,亦會葬身責打怒罵中,一卷竹席收裹,拖至亂葬崗,且無立碑后事。
心下寂愁悄悲,不易察覺地唏噓一聲,我面上只淡笑,“你且下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鶯月笑著應一聲,無聲蹲坐寢屋門口小階上,預備起夜瑣事。
余者不必說,獨朱氏不知系何品格。若心思清明便罷,若心術不正,來日必成大患,眼下打探底細方是要緊。
眼眸流光浮動,瞥至一旁,金紅的蜜燭搖搖欲滅,一滴滴燭淚仿佛自宮妃眼中流出,含著悲情苦愁,連火光亦涼凄,襯得珠簾彌漫出粉慘光淡的氛圍,哀悲作慟,滿屋飄著色衰恩絕離息。縱使初選位列三十六宮第一,難保日后不會有冷落長門之命、空睹花落之象、悲視黃昏之景。
長門宮因漢武嫡后千金一買而得名。然辭藻華麗、感人肺腑如長門賦亦挽不了離去君恩,只余竇太主之女空流悲淚,痛吁殤情。色衰愛弛四字于嬪御而言,最難提及亦最忌諱提及。許后便生生敗于飛燕之輕舞、合德之豐腴。
羊車也好,蝴蝶也罷,香囊也好,熒蟲也罷,皆系帝王決定嬪御一生命運,末了恩情斷絕,不肯回頭相視。縱然相濡以沫,最后亦免不了撞墻氣絕,耳畔彌漫著遠處傳來的笙絲竹管、歡聲笑語。所有宮妃命運皆應和‘紅顏未老恩先斷’一句。帝王寵愛,決不會久停一人身上!
嬪御中,能得善終者素來寥寥無幾。呂后尚有戚夫人可嫉恨,然則阿嬌后,被贊‘嘉夫德若斯’之衛后卻夫離子殤,慘淡收場覆盎門外桐柏亭,哀苦至死。其悲、其傷、其苦、其痛直入心肝、深入肺腑、侵入肌膚、斷于白骨、化為一抔黃土,掩盡風流過往,只余‘恭謹克己,盡心盡力’八字為人口耳相傳。
我愈想愈哀傷,酸辛苦楚漫涌心頭,順著經脈冰凍四肢,體內血液亦散發著寒意冷氣,仿佛是夜飄散出臘月的寒涼之風。
寂靜之余,門外忽響起‘叩叩’敲門聲,在如此寧靜的夜間聽來甚是突兀。
鶯月忙起身,腿腳利落地開門迎客。我隨即收神掀簾,入寢屋取輕綃外衣披身,輕聲邁步至門口,心內詫異究竟系何人會在此刻前來拜訪。待持燭一照,只見屋外一片漆黑,夜空無半點星光,亦無皎潔月光,似濃墨染盡宣紙,黑得人心底直發慌。
來者站得遠,身影與面容模糊不清,我只得蹙眉疑惑道:“不知來者何人!”
“林淑女,是奴婢!”外頭傳來的聲音冷靜而沉穩,叫我安心之余,不禁詫異幾分。
“原來是云容姑姑,快請進。”固然心下詫異,我趕忙迎入內,命鶯月上茶。
云容一入內,即刻悄然關門,行一福身禮,寂靜落座桌旁。
奉上兩盞熱茶后,我便吩咐鶯月退下:云容既于深夜無人時分前來,自有要事在身,何必留她在此礙眼。
心下狐疑警惕,與她對視,我小心翼翼道:“不知姑姑此番前來有何指教?”
云容恍若未聞,顫顫端起茶盞,巍巍掀開茶蓋,灰白手背滿目皆為細條皺紋,水汽氤氳下遮蓋了那雙幽深無底的眼眸大半,連帶深紅色的內御服亦顯出墨黑空洞的色澤來,徐徐吹了吹,悠悠喝著滾茶。呷下一口,輕輕放下茶盞,銳利眼眸直直射向我,她口中冷不丁冒出一句,“時刻無多,奴婢也不故弄玄虛,只問一句:不知經澤媛殿一事,淑女可甘心?”
“什,什么?”我一時未聽清,愣住了,迷惑不解起來,只一個勁兒盯著她瞧。
“奴婢是指——”云容用她那雙看盡御殿數十年的眼眸盯著我,令我根根骨骼皆長出尖針來,刺得遍體泛起疼痛,波浪般席卷全身,頭皮亦發麻,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道:“淑女可甘心就此為上等嬪御操縱,乃至送上自己的性命?今日珠花掉落一事已傳遍御殿。想來淑女亦有察覺,此乃有心人刻意為之。若非如此,怎么這般輕易掉落,何況是在澤媛殿之內、陛下面前?
此人此舉顯見正為阻撓淑女入選!
若非上天垂憐,只怕掖庭便系淑女今日歸宿。若淑女就此膽怯,來日定死無葬身之地。早先曾受令傳授陛下房事技巧的司儀、司門、司寢、司帳四位內御,待位列從三品貴姬后,亦遭人暗算,不得善終。當日,因歹人借口宮中晦氣連連,又因譚貴姬、萬貴姬、習貴姬天性膽怯,故而如今依、譚、萬、習四貴姬只剩依貴姬一人。”言畢,深深看我一眼,晦暗眼眸延伸自深紅色的內御服,宛如匕割遍體,令我遭受千刀萬剮之刑。
乍然聞得此言,我瞳仁一縮,如天雷轟腦,周身立冒冷汗,寢衣上的銀線貼在肌膚之上,傳來陣陣粗糙的涼意,輕紗因著冷汗附在身上,令人遍體黏膩膩,周身豎起了汗毛,勉強扯著嘴角,斷斷續續強笑道:“姑姑······姑姑此言何意?清歌著實······著實不解。”
“以淑女的資容,來日位列貴妃,乃至居長貴妃位亦非難事。”她低眉垂睫,悠悠緩緩道,捏著茶蓋緩緩撥弄茶葉,芬芳茗意下彌漫出一片虛白莫測、道道深意。
晨元初起,高祖草創闊略,宮闈之內未有位號,而循國俗稱“皇后”,取“君皇正宮——”之意。史述后妃,后人緣飾名之,非當時本稱也。高祖嫡三子莊帝改元崇德,鳳儀宮、星月宮、彤華宮、衍慶宮、興樂宮五宮并建,位號既明,等威漸辨。乾興定鼎,莊帝嫡長子毅帝循前代舊典,以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為從一品,正一品唯長貴妃二人并尊。然自高祖定下嬪御品階始,僅莊帝嫡次子懷帝朝莊妃蘇連珠恩寵頗深而僥幸居長貴妃位,然終究并無封號恩賜,是而嬪御皆視貴妃為諸妃之首,無人妄想正一品位分。
如今,自高祖孝帝、穆宗莊帝、仁宗毅帝相繼駕崩后,弘治十八年二月廿三,戰馬奔騰,鳴霄鐵騎,相繼滅二國后,十五任帝毅帝之子祁孟灴崩,謚‘懷’,廟號‘德宗’,其長子梧王祁升圭奉詔即位,改號‘開元’,尊懷帝中宮、長貴妃蘇氏為溫肅皇太后、章慶貴太妃。一生戰馬奔騰、鳴霄鐵騎、繼滅二國后,祁升圭于開元二年十二月初八駕崩,謚‘愍’,廟號‘寧宗’。
懷帝次子柏王祁升坎隨之登基,改元‘大和’,尊溫肅皇太后、章慶貴太妃、愍帝中宮、愍帝嫻妃為溫肅端靖皇太后、安懿章慶貴太妃、嘉順皇后、恭安妃。大和三年甘露之變后,六月初六,祁升坎昏于朝堂,五日后卯正崩于慈寧宮,謚‘平’,廟號‘元宗’。
大和三年六月十一,皇太子奉平帝遺詔于靈前登基,改年號‘麟德’,尊溫肅端靖皇太后、安懿章慶貴太妃、嘉順皇后、恭安妃為溫肅端靖太皇太后、安懿章慶帝太太后、嘉順皇太后、恭安貴太妃,徽晉皇叔孝璷妃、皇叔孝玶妃、皇叔孝璹嬪三人為太妃。另命內閣學士曹鼐為正使、陳循為副使,持節、赍冊、寶尊封皇叔孝中宮易氏為端惠莊仁帝太后。新帝生母祔宗廟加帝謚,九月恭累尊謚,曰:昭純恭懿淑元平皇后。
至此,懷帝三子只余桐王祁升圯居于宮外王府;平帝余下三子一女——焀王祁博鐾、煍王祁博鍪、炾王祁博銴、端柔長公主祁云鎣亦居于宮外府宅。
甫聽此言,我頓時心驚膽顫萬分:楚朝歷代來,諸多嬪御,固然獨獨當今帝太太后蘇連珠彼時恩寵深厚,憑一己之力登臨長貴妃之位,懷帝到底不曾罔顧朝臣諫言,隨心所欲地賜下封號,顯得名不正言不順,遑論我一介平民出身的女子,如何能有此等榮寵?云容此言甫一聽,著實荒誕無稽,虛無縹緲若浮云幻霧!
我神色大驚,趕忙湊近頭,豎指唇前,‘噓’地一聲,慌張四下一探,低著嗓子,面色肅穆道,心下深覺可疑,“姑姑此話可得謹言慎行!位分晉升素來秉承陛下旨意,豈是咱們可妄加揣測。若叫有心人知曉此事,只怕兇多吉少。屆時,遑論姑姑,連我亦會深受牽連。”眼前潔白而微微透明的指甲映著燭光顯出淡黃的色澤來,似一株初生的柔軟淡黃色美人蕉,淺淺的色澤尤為嬌嫩,亦不堪一擊,仿佛一個不留神便會被人掐取根莖,枯萎而亡。
“呵,但凡有心,人人皆可找出錯處,何況此地并無外人。”無數皺紋如刀刻在眼角,面上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仿佛里頭藏了無數的御殿秘密,她深深微笑道:“淑女可在疑惑奴婢為何會與你說這些?”面容泛濫出無盡叵測。
不過略微遲疑、猶豫片刻,我坦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