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叫人聽了十分古怪:論及我與稚奴之間的母子情分,自然實屬難得。然則與和安貴妃相比較,又算不得什么了。畢竟稚奴與和安貴妃相識在前。今日和安貴妃仙逝,只余下我一人與稚奴親昵,有幾分情誼。他這般維護我自然情有可原。而皇帝責罰的理由卻是強人所難。稚奴因著一時口誤而言行不當,自然需得斥責幾句,但如我這般被禁足、閉門思過半載,如此可就嚴苛了。皇帝自己也說‘子不教,父之過’,難不成是在告知天下人他平日對稚奴關心與管教甚少,以致稚奴一時之間膽大妄為?
今歲的春日,天寒并未完全褪去,絲絲涼涼的冷氣自人的腳底蔓延而上。御花園中,梨花柔軟芬芳,潔白純凈,卻又在珍珠一般碩大的雨珠打擊下四處飛散,盡顯殘花敗柳之象。這雨珠卻又像自梨花瓣流出的淚珠。在紛紛杏花漫天飛舞著落地之時,冷宮中傳來消息:婺藕離世了。
乍然聞得此言,我固然有幾分震動,到底更多的是驚訝:我前番探視婺藕,她尚且康健依舊,孰料今日便香消玉殞。此事聽來實在叫人疑心。我忽而想起當日看到的發黑的指甲,深覺二者之間有幾分關聯。
那一日,皇后特地吩咐皓月傳來消息,亦好叫我與婺藕之間的姐妹情有一份了斷,“回稟婉長貴妃娘娘,申庶人固然被廢去一切位分,打入冷宮,到底系昭德顯太子的生母,身份不同于旁人;再者,她的離世任憑何人看來,皆算得上離奇,故而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仵作好生察檢申庶人的遺體,以免錯失意外之事。果然,依著仵作一番檢測,申庶人系深中水銀之毒,這才致使一命嗚呼?!?
“水銀中毒?”我彼時坐在正殿正座上,身姿端然地接見皓月。
“正是。奴婢那日聽從皇后娘娘鳳諭,特地與仵作一同前去查探申庶人的遺體,只看到十根手指頭的指甲全部變得烏漆墨黑,可見系中毒多日了。”皓月回憶起往事,不由得瑟瑟發抖起來,仿佛那等場景叫人心驚膽顫。
“指甲發黑——”我沉吟著,隨即想起當日我去探視婺藕,確實發現她的指甲有變黑的跡象,我原以為那不過系婺藕身處冷宮之中,鮮有人沐浴潔凈的緣故,孰料竟會是這般結局。
我心下驚嘆:原來果真如此!
“娘娘?”
聞得倚華在旁悄聲提醒正兀自出神的我,隨即掩下滿心的疑竇,問道:“仵作可有言明一旦人為水銀所毒害,會有何等癥狀?”
“奴婢當日亦曾如此問過。仵作聲明:但凡人體深受水銀之毒的毒害,先有頭昏、頭痛、失眠、多夢,后有情緒激動或抑郁、焦慮和膽怯及臉紅、多汗、皮膚劃痕征等。再者便系四肢震顫,亦有牙齒脫落與出血?!?
我徐徐回憶著:當日我暗中觀察,婺藕不過指甲微微發黑,至于頭昏、頭痛、失眠、多夢等,我自然并無機會查知。至于情緒之上,許是彼時中毒淺薄,故而不曾牽涉進人的神志,叫人神志錯亂。至于四肢震顫、牙齒脫落與出血之癥,自然后來才顯露出來。如此一來,只怕幕后黑手早早便在安排著毒害婺藕,捏準了時機送她上西天。
心里頭慢慢涌出一股股寒意,只叫人依舊深陷冰天雪地之中,縱使遍體蜷縮起來取暖,依舊不擋風霜嚴寒,只一味地瑟瑟發抖。
“你可知曉系何人在暗中毒害婺——申庶人?”我回過神來,略微抬頭,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底下的皓月一味好奇地細細看著我,似在揣摩我的心思。
“皇后娘娘亦曾問及此事,想來自然與婉長貴妃娘娘一般,皆認為申庶人之死系她人暗中所為。”頓了頓,皓月隨即躊躇著,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眼色回稟道:“奴婢當日曾問過皇后娘娘,如何斷定申庶人之死系人暗中毒害。”
“皇后娘娘如何作答?”我身子微微前傾,面露好奇之色,仿佛已然看到皇后那一副端然的面孔在我面前失望地搖搖頭。
皓月仔細回憶一番,娓娓說道:“彼時奴婢疑惑,曾問及申庶人此刻固然身居冷宮之中,到底昭顯德太子系她親生。待得來日昭顯德太子登基為帝,只怕為著孝道之名,不日便會放她出冷宮。如此一來,申庶人只需靜候佳音,等些年便可逃脫升天了?;屎竽锬飬s是一味搖頭,只說了一句:咱么楚朝歷任君王皆以孝治理天下,當今陛下親自下令將申庶人打入冷宮,縱使昭顯德太子來日費盡心思,只怕無能為力。”
聽完皓月的回稟,我心下亦深深驚呼此事絕非這般輕而易舉:固然來日昭顯德太子登基,依舊有皇帝親口下達的御令在前頭攔著,如何這般輕松便可出得了冷宮?此乃第一要事。再者,依著皇帝的性子,只怕早早便決定好了婺藕的去處,乃至于安排她殉葬,亦未可知。其三,為著皇帝旨意如此,縱使婺藕無需殉葬,待到昭顯德太子登基之后,只怕前朝之中有朝中大臣阻攔,御殿之內另有我與當今皇后無能為力,只怕婺藕這一生只能死在冷宮,唯有一死方得逃脫升天。
“皇后娘娘所言不錯?!蔽夷罴按耸拢挥傻绵叭灰粐@,感慨皇后心思如此縝密,可見御殿之內,數年來的磨礪叫人心思沉穩。
鶯月在旁疑惑不解起來,開口道:“娘娘,屆時昭顯德太子登基,如何不可下達御令,接申庶人重返御殿?今日龍椅上坐著的系陛下,來日太子登基,不依舊系一國之君?”
“然則今時今日,楚朝歷任皇帝皆以孝治理天下。昭顯德太子登基之后做出的事宜若與今日陛下的御令不合,只怕會叫天下人非議他不守孝道。如此一來,只怕會給統轄前朝與治理百姓一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皇后娘娘有此顧慮亦理所應當。何況婺藕的確罪孽深重,不得不嚴懲?!蔽业忉屢痪洌S即對皓月道:“皓月,有勞你今日跑一趟?!闭f著,示意倚華送一送她,隨即看著她離去了。
收了一封銀窠子之后,眼見著皓月的身影消失在正殿簾子處,回到我身邊的倚華遮掩不住內心的疑惑而好奇,躊躇了許久便問道:“娘娘,您說陛下會不會為申庶人大辦喪儀?”
“怎會?”鶯月一力叫起來,詫異道:“申庶人已然被廢入冷宮,陛下如何還會念及舊情,依著素日那些嬪御的待遇,在她死后加予追謚?”
倚華不緊不慢道:“縱然陛下對她如此冷心冷場,昭顯德太子到底系她親生。正為此故,只怕陛下為著昭顯德太子的顏面,絕不會叫她身后之事太過寒顫。不然,來日新君的一番身世叫人非議,提及他如何為申庶人所牽累,只會敗壞皇家的名聲?!?
果然,就在倚華說完這句話之后,翌日下午,皇帝的旨意便下達了御殿內外:申庶人固然罪大惡極,到底系昭顯德太子生母,誕育皇太子有功,著特意追謚為舒儀德妃,與蘭妃一同入葬妃陵偏僻角落。
御殿之內,眾人聽聞此等消息,皆紛紛贊嘆原來僅僅為著誕育太子有功,也能叫人在萬般惡行被揭露之后,依舊得到帝妃之尊的追謚。御殿之內,所有人的目光皆匯集在了皇后、我、折淑妃、艾賢妃、慧妃這五個膝下有子的嬪御身上,揣摩出來日吾等地位會因著養育皇子而得到何等的禮遇有加。
自麟德二年夏日始,時至今日,距離我入宮已有十四載的年華,這段時日之后,除了我與裊舞尚在人世,斂敏、婺藕皆一一舍我們而去,可見世事無常。
孰能想到就在這小小的四方天際之中,一眨眼,不過十四載的年華,瞬間物是人非。先與吾等入宮的嬪御之中,當前只余皇后、慧妃、昭妃、禮貴嬪四人茍延殘喘而已。可見御殿之內,若無恩寵,無從謀生;得寵之人,必遭飛來橫禍。若非品德出眾而心思清明,只怕無能立足于御殿之中??v觀御殿內外,唯今之時,得寵之人首屈一指不過惇貴嬪,其次便系章美人、嬴良人、瑗嬪、玹嬪,位居三等不過吳美人、呂良人、伊澤良人等幾個舊人罷了。
今時今日,我愈加察覺出皇帝那般喜新厭舊之情何等明顯。固然我與折淑妃依舊得他幾分舊日的得心寵愛,到底不如章美人、嬴良人、瑗嬪、玹嬪這般有新鮮滋味,故而她們四人在溫妃晉為賢妃之后,突兀地晉為忻貴姬、玫貴姬、姞中才人、姚中才人。
此時此刻,御殿之內的局勢已然不似早些年那般勢力盤根錯節,叫人一時之間深覺敵人十面埋伏,到處危機重重。皇后之下,唯獨我與從一品的折淑妃、艾賢妃一同協理御殿而已;正二品五妃之中除卻慧妃、昭妃,再無她人;三貴嬪之位倒是圓滿,可惜裊舞不爭寵亦不固寵,禮貴嬪系資歷年深日久才晉為高位,獨惇貴嬪頗得恩寵;九嬪無人;從三品六貴姬中只貞貴姬、寧貴姬、容貴姬、忻貴姬、玫貴姬五人而已。余者除卻姞中才人、姚中才人,皆為不入流的散軼,不成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