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良久之后,才聽到她一句吞吞吐吐的話語,“前幾日流言蜚語紛傳,我聽到了與當日湘貴妃有關的一二則消息。不知你們可有聽到?”說著,神色局促不安起來,仿佛遍體長滿了毛刺,細細瞧著我倆。
“姐姐,你所言何事?”我與折淑妃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當日流言蜚語甚多,每一段聽來皆有幾分道理,她乍然一問,我倆自然不知所言系哪一部分。
躊躇著,權德妃磨磨蹭蹭地猶豫了良久,終于開口道:“自從申氏被廢為庶人之后,御殿之內傳言來日太子登基,她自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折淑妃微微一笑,滿不在乎道:“姐姐,你若如此言語,當真看得起她了。今日,系陛下親自下令將她打入冷宮。來日固然太子登基,只怕為著孝道,亦不會名正言順地將她接出來,尊為帝太后,與皇太后東西相提并論。你素日何等敏慧,如何今日這般糊涂,竟會相信一介流傳在宮人口中的閑話?”
“固然有此理,她到底系太子生母。為著此事,陛下不曾將她趕盡殺絕。來日,若看在太子的面上,不知她會否有重新入主御殿的機會?”聽了折淑妃的話,權德妃依舊難以安穩內心的澎湃,惴惴不安道。
我搖了搖頭,斷然否定道:“決然不會。陛下能夠看在太子的面上放她一馬,留她一命,已然仁至義盡了。若來日叫天下人知曉身為一國之母的太后居然如此用心險惡,只怕會叫天下百姓恥笑。再者,陛下未必不曾考慮過命她殉葬的念頭。”聲音忽而沙啞起來,唏噓嘆出一口氣。
“殉葬?”仿佛從未念及此事一般,她們二人瞪大了眼睛,甚是吃驚,繼而思慮一番之后,平和下來,滿臉了然,點點頭道:“申庶人如此行徑,縱然叫陛下起了如此念頭,亦無不可。再者,殉葬之舊習自商周以來便有。今日陛下為了太子的來日著想,此舉亦無可非議。”
轉念一想,權德妃再次吞吞吐吐道:“清歌你身染熱病之后,可聽聞御殿之內還傳出與湘貴妃有關的一則流言?”
我想了想,不禁問道:“可是‘鄰倩夫人’這一稱號?”
“正是。”權德妃點點頭道。
折淑妃亦細細追思回憶著,隨聲附和道:“我亦曾聽聞此事。當日,前朝大臣對于湘貴妃的恩寵本就議論紛紛,頗為不滿。后來,平帝曾意欲將鄰倩夫人這一稱號賜予湘貴妃,以表明其貴妃之位名正言順。然則此話一出,別說前朝大臣,單單彼時的總管內侍即死命勸誡,這才叫平帝收回成命。”
“身居貴妃之位,自然有夫人封號。若非為了循序漸進,只怕今日皇后絕不會有登臨貴妃之位的時候——不過應個景兒。至于婳貴妃,若非前朝殷氏一族的勢力,只怕陛下絕不會動如此念頭。認真計較起來,唯有清歌你,出于陛下的寵愛之心,這才得了‘鄰倩夫人’的稱號,算得上名正言順了。”權德妃細細歷數本朝歷位升任貴妃之位的由來,這才有了這一番話。
“陛下獨一無二的恩寵自然叫我受寵若驚。然則當日莊靜貴妃晉為貴妃,未必與陛下的恩寵無關。再者,前朝殷氏一族的戰功赫赫與莊靜貴妃并無關系。真正計較起源頭,只怕此事與殷氏父子征戰沙場的能耐有關。莊靜貴妃當日只怕是沾了她父兄的光罷了。”我掰著手指頭,細細歷數著。
“無論她在陛下心里頭系何等地位,今日已然魂歸九泉。咱們又何必叫她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呢。”折淑妃唏噓一聲,甚是憐惜莊靜貴妃的英年早逝。
“我始終覺得當日的婳貴妃能夠繼任為貴妃,與陛下的恩寵并無關系。”想了想,權德妃還是說出口,細細瞧著我,解釋道:“倘若她能有清歌你一般的恩寵,再憑借著殷氏父子的功勞,只怕她早早便會被晉為長貴妃。可惜,陛下對她并無過多心意,這才致使她縱使成為貴妃,亦無夫人稱號。直至今日,殷氏父子立下汗馬功勞,這才有幸與你旗鼓相當——你當日晉為長貴妃,可并無父兄這般支持。”末尾一句聽來甚是意味深長。
“若我族中有人在前線奮勇殺敵,抑或身為文官于前朝輔佐陛下,只怕我這一路絕不會走得這般艱難。今日,我可謂立于巔峰之地而高處不勝寒。御殿之內,眾人皆視我位高權重。殊不知,來日我一旦跌落,且無論前朝抑或前線皆無人為我求情,只怕我今日何等風光,來日便會何等破落,甚至于連今日的婺藕亦不如。”
“當日若非為了家國祈福祝禱,只怕你不會出宮二載。”折淑妃念及往事,不由得感嘆道:“若非彼時我被測出身懷六甲,只怕我與你會是一樣的下場。”神態上多了幾分后怕。
“如此說來,這倒是你的福分了。”我笑容可掬,繼而慶幸道:“若非瑤華宮二載祈福的年華,只怕我永無登臨貴妃之位的機會,遑論長貴妃了。”
“幸而你出宮祈福之后,國泰民安。不然的話,只怕前朝那些大臣會說你身染不祥,理當以死告慰天下。”折淑妃念及往事,嘴角一抹寒涼無比的諷刺。
“論及禍國殃民,歷朝歷代,無人不將災厄的源頭歸咎到咱們女人頭上。”權德妃吐出一口氣,散不盡愁緒,眉眼間盡是憂思,“咱們哪里有這般高明的手段——能夠坐上九五至尊寶座的,從來只有男人。孰能擔保這當皇帝的還會暗中聽憑咱們女人的吩咐?凡是良辰美景,皆系男人的功勞;但凡天災人禍,必是咱們女人的緣故。”眼色沉重仿佛九天之上的堅硬頑石,不可感化一分一毫。
沉默了許久,我方道出一句,語氣沉重道:“但愿太子來日登基,能夠效仿今日陛下這般勤政愛民。”
任由沉默再次主宰了安仁殿半刻,權德妃微微一笑,如冬日暖陽一般融化寒冰,帶來破顏的明媚春光,岔開話題,打破了僵局,對我說道:“湘貴妃的來歷與恩寵,如此傳奇的一生,只怕唯有清歌你能與之相提并論了。”
聽此一言,失笑起來,“我如何能與姐姐你相比。”我伸手指了指里頭正在看護著眾兄弟姐妹一同玩耍的嘉和帝姬,對權德妃道:“嘉慎公主已然誕下了陛下的第一個外孫。過不了多久,自會有一個襁褓嬰兒長大成人,親親熱熱地喊你一聲外祖母。我如何能與姐姐你相提并論。”說著,看了看一旁的折淑妃,頗具玩味。
折淑妃亦應和著笑道:“我也正盼著來日為鳳羽和為善尋摸一個好親事。”看向內殿里頭的眼神分外溫暖柔和。
“咱們皆是有過生育的女子,自然懂得‘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的意思。說到底,若非為了兩個女兒,只怕我在這御殿之內,毫無歡樂可言。”說著,權德妃沉默起來,面色夾帶上幾分夏夜雷雨前的沉悶靜謐。
“陛下的恩寵素來毫無根由。今日你得寵,明日她承恩。”念及此事,我悶悶道:“自古伴君如伴虎,這話倒是一點兒都沒錯。”
“說來我至今耿耿于懷:當日我小產之后,如何不祥之詞會落到你的頭上?清歌你到底系做了何事,竟叫陛下一時之間將你禁足?此舉毫無來由,我至今思索無果。”權德妃聽聞‘毫無根由’四字,頓時念及當日我莫名受冷落,娓娓道:“自我有孕三月而不幸小產之后,隨即荷華傳來消息,說清歌你身染不祥之氣,沖撞了我與陸氏,才致使我倆雙雙小產。為著御殿之內諸妃紛紛勸諫,陛下才將你禁足。”細細回味著當年的事,權德妃說的那些事叫我歷歷在目。
“當日之事固然有人以訛傳訛。只怕里頭最根本的還是我恩寵太過之故。”思緒一轉,我嘴角淡淡一笑,滿臉無謂道:“陛下或許為了平息御殿之內諸妃之憤,這才將我禁足。”頓了頓,猶豫起來。眼見她倆面色疑惑不解,吐出一口氣,萬般慶幸道:“說到底:恩寵太過,招人嫉恨;恩寵太淡,叫人欺辱。能夠像德妃姐姐你這般恰到好處,到底可遇而不可求。”
“如此說來,我這般恩寵亦恰到好處了。”折淑妃聽完,笑起來,十分滿足,“如今,我只盼著可以安安穩穩地做我的淑妃娘娘,來日為我的孩子尋摸一門好親事,便心滿意足了。”
類似的話我曾聽裊舞說過。今時今日,原來有這般心境之人,竟多了個折淑妃,可見世事無絕對。念及裊舞,我心下不由得擔憂起來。然則最終將這份擔憂藏在了心底:只要我一日身居長貴妃之位,自然無人能打破裊舞沉浸佛法的安寧日子。
這般想著,權德妃取了一塊松子棗泥麻餅入口,細細咀嚼了才下咽,贊嘆道:“安仁殿小廚房新來的庖丁手藝果然不錯。”說著,示意我倆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