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秋紫親口道明:當日,那枚金簪正系當年朱襄得皇后令,吩咐司寶房依著前朝流傳下來的圖樣紋樣精心打造,用于來日第二位長貴妃的冊禮。亦是皇后親口吩咐,她這才將金簪浸泡在鴆酒之中,沾染毒性,以便來日奪取她人性命。換言之,若此番晉為長貴妃的并非莊靜貴妃,只怕她尚可多活幾日。
無論秋紫所言是否屬實,既有此言,朱襄即刻被押入大牢,遭受嚴刑逼供。他的嘴較秋紫愈加嚴實,直承受了整整一個月的刑罰,終于熬不過,才吐露出與秋紫一模一樣的證詞,并聲明此事皆乃皇后暗中吩咐。
皇后百口莫辯。礙于前朝御殿的紛紛人言,皇帝固然萬分被動,幾乎被迫將她拉下鳳座,關入牢獄。
然則既有前車之鑒,我、折淑妃與權德妃三人自然率先不信皇后系如此人物,只一味疑心:秋紫與朱襄皆忠心耿耿之輩,如何會這般誣陷皇后?再者,皇后往日待她們不薄,衣食用度皆不曾虧待她們,他們為何如此污蔑?此舉叫吾等百思不得其解。
然則,此乃永巷令與刑部費盡辛苦得出的證詞,只怕無能作假。再者,為了證明證詞的真偽,秋紫與朱襄已然咬舌自盡。如此一來,死無對證,此案便成了一樁無頭公案。
皇帝與吾等眼見皇后身陷囹圄之中,一壁有秋紫、朱襄的一死求真,一壁有素日的有目共睹,到底叫皇帝難以抉擇,難以救出皇后。
御殿之內,逐漸刮起了兩股風:若非懷疑皇后系真兇,不愿家族勢力權傾朝野的殷氏一族凌駕于黃氏一族之上,便系堅信皇后系歹人誣陷,企圖拉她下馬。
我在心底嗤笑起來:說來說去,還不是皇后身上疑點重重,無法一一開解,叫人捉摸不定真相到底如何。若真相當真系皇后一力策劃此案,只怕被廢之后,便系新一輪繼后擇定。
我一下子恍惚茅塞頓開一般:無論此案是否皇后所為,一旦皇后僥幸逃出生天,御殿之內自然少了一個權勢顯赫的高位嬪御,此舉自然對多人有益;倘若皇后一朝慘死,那么,下一任繼后的人選會系何人?如此一來,何人受益最多?
思來想去,我登時驚出一身冷汗,猶如寒冬臘月自溫暖的暖閣里頭出來,迎面一陣數九寒天的冷風刀刻一般刮在臉上,竭盡全力,叫人的面容幾欲被割開一道道口子,流出潺潺的鮮血,泛著溫暖的霧氣,在臘月這般季節顯得突兀:皇后一朝離世,最有機會登臨后位之人豈非系我?
一來,今日我位分尊貴,僅次于皇后,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旦皇后離世,最有可能登臨后位之人便系我。何況,我今時今日晉為婉長貴妃,顯見受了家世的拖累。若我有瑯貴妃、蘭妃這般家世,只怕鳳座亦論不到皇后。再者,若非惇怡長貴妃誕下死胎、血崩而亡,依著皇帝對惇怡長貴妃的寵愛,只怕惇怡長貴妃會與我并尊——屆時死的便系惇怡長貴妃了。此事一旦發生,只怕對御殿之內所有嬪御皆大歡喜。三來,若非為著膝下并無皇子,只怕憑著二位長貴妃的仙逝,依著皇帝的寵愛,我亦可早早問鼎長貴妃之位,何須憑借著皇帝對我當日揭露紫氏有功而晉為長貴妃。
心頭的不安逐漸猶如黃昏時分的黑暗,一點點自大地降臨,覆蓋上天空,范圍逐漸擴大,最終帶來黑色幕布一般的黑夜。然則黑夜尚有星光璀璨來點綴,我的來日卻是未知而渺茫的。今日,既然我可以想到這一點,那么來日,別人自然也能想到這一點。待到所有的嫌疑盡數落在我的身上,那么,屆時我該如何自處?
皇帝身為一國之君,自然疑心深重。縱使為人處世光明正大如皇后,亦有入安和院之時,遑論我了。何況,若認真計較我在皇帝心底里的地位,固然勝過愨惠長貴妃,只怕不及惇怡長貴妃。若非如此,只怕皇帝絕不會將她與愨惠長貴妃并列追謚。可見惇怡長貴妃之恩寵固然不及愨惠長貴妃那般日久天長的深厚,到底恩寵并不遜于她。惇怡長貴妃如此恩寵,皇帝尚且顧及子嗣、前朝、資歷而不曾肆無忌憚地表露出來,可見皇帝心中前朝大事才是最要緊的。再者,為了前朝殷氏父子,皇帝方起了冊立婳貴妃為婳長貴妃的念頭,可見皇帝心里時刻念叨著前朝國家大事。與此事相比,只怕御殿之內,縱使此事當真系皇后所為,抑或皇后遭受冤屈,皇帝鐵定會毫不猶豫地處決皇后,以安撫前朝殷氏父子之心。皇后固然不曾誕下皇子,終究撫育著恭謙,縱使看在恭謙的面子上,好歹皇帝應當給皇后這位御殿之主、皇子養母一份薄面。可如今,卻是徑直將皇后打入大牢,可見皇帝鐵石心腸,無法萬般信賴。
論及恭謙,高位嬪御中,我、折淑妃、權德妃皆膝下有子,慧妃撫育斂敏的恭禮,倒是溫妃素日頗有一番慈母心腸,擔得起養母之位,故而皇帝將恭謙交由溫妃撫育。
我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擔憂起來日的境況:今時今日,我固然膝下有鸞儀,終究不及皇子來得穩妥。然則忒多年來,我始終再無胎像,只怕當日五個月小產損及了我的根本,這才斷絕了我的后路。如今,一旦我落入甕中,只怕無論真相如何、真兇系何人,皇帝定會在皇后與我之中選一個作為替罪羊。屆時,只怕他會大不了直接另選一位高位嬪御作為鸞儀的養母。自古君王多薄情,當日,他既不分青紅皂白冷落我、將我禁足,今日之事他自然做得出來。自古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意恐怕唯有從小服侍他的秦斂可略微揣測一二——還不一定猜得中。至于我,更不必說。如此說來,屆時皇帝若意欲犧牲我的命換回皇后的一條命,那鸞儀與裊舞又該如何?裊舞如此避世,若非我這一層婉長貴妃的身份護著,只怕早早受盡刁難與羞辱。御殿之內,拜高踩低素來常見。無論你地位何等高超,一旦失寵,人人皆可落井下石。裊舞固然有妍貴嬪的名位擔保,終究難逃君王冷落的下場。而鸞儀,想來會被禮貴嬪撫養。自我首日步入御殿即看透禮貴嬪品性,有她代為撫育,我自然放心。然則,沒有生母在身邊的孩子,日子自然難過一些。
我忽而想起當日入瑤華宮修行之時、嘉煍王托人送來的書信,信中曾明確提及他們兄弟倆當日喪母之后,雖有養母,然則日子依舊艱難。
我竭力回想,終于想起那封信中提及:當日,湘貴妃一朝精神失常皆因身染重病,一日之間變得聾啞,聽不見話,亦說不得,最終喪失了歌舞的本領。為著信奉編排歌舞系她一生的職責,兼湘貴妃生性酷愛歌舞,落得如此下場,自然傷心欲絕、生不如死。何況,一朝重病,孰人知曉是否系上天的旨意?若果真系老天爺的意思,只怕湘貴妃命途便截止于此了。再者,湘貴妃縱使發瘋企圖自縊,亦不該如此失去理智,毀去《霓裳羽衣舞曲》這一艱辛修補出來的曠世奇作,豈非將自己之前的畢生心血盡數白費?湘貴妃有如此才能,自然素來聰慧。故而她絕不會看不透我一眼就能看出的蹊蹺。她既然明白此理,如何會這般自毀前程,豈非叫自己的畢生心血皆白費?難不成,她不欲她人得到修補畢的《霓裳羽衣舞曲》?如此一來,又系為何?
我不由得追憶往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現在細細想來,若當日湘貴妃重病系人力所為,暗中以藥石毒害,只怕其中牽涉進的案子絕不遜于今日莊靜貴妃之死。真兇或許與湘貴妃毀去舞譜有關聯。或許,正為了不叫歹人得到舞譜,湘貴妃這才不顧自己千辛萬苦,斷然毀去畢生心血。然則,彼時湘貴妃位分至尊,憑著修補舞曲的功勞,兼誕下二位皇嗣,叫平帝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冊為貴妃,獨享君王恩寵,御殿之內還有何人能與之相抗衡、膽敢暗中毒害,加以謀算?何人膽敢行如此株連九族的大不韙之事?彼時御殿諸妃并所有宮人皆可看出湘貴妃為平帝生前摯愛,若非出身內御,朝臣反駁,只怕早早問鼎鳳座,可見其恩寵之深非尋常嬪御可及。何人膽敢嫉恨湘貴妃至如此地步,竟毀了湘貴妃賴以謀生的絕美天分?倘若真有如此人物,若非權勢顯赫,自然系有靠山,方如此肆無忌憚。抑或有今日紫氏這般謀略,方叫人查不出把柄。
伴隨著腦仁兒一陣陣突突突地疼痛,我搖了搖頭:罷了,罷了。今日莊靜貴妃之死尚未查清,我何必苦惱于陳年舊案。若此案不得終了,揪不出幕后真兇,只怕第一個深受牽連的便系我了。
“嘔!!!”內心忽而煩悶起來,一股股的惡心感涌上喉嚨,只叫我一陣惡心反胃,不由得嘔吐起來。
鶯月見狀,急忙去端赤金牙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