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樓裕所言,‘我何嘗往臉上點了一顆痣’一句,顯見道明當初推香涉落水之時,他不曾往自己臉上點痣。換言之,他確實推香涉下水。如此說來,香涉受令偷盜羊脂玉八寶海棠耳墜以陷害玎珞、污蔑妾妃之舉便順理成章。再者,陛下若不信,大可請香涉演一段仿聲。如此一來,亦好叫眾姐妹知曉她所言是否為事實。”我隨即吩咐道:“香涉,你且演一段來看看。”
香涉咽下一口氣,醞釀半晌,以手掩口,方吐露出一句話來,“快點,動作快點。”
“此話正系妾妃當日所聞。”折中才人當即叫出來,轉頭對皇帝驚呼道:“陛下,正系這道聲音。”
如此一來,珩妃之罪,昭然若揭。
皇帝瞧了珩妃良久,方緩緩起身,面對依舊安然自若的珩妃道:“朕原本意欲今日宣告御殿、立你為后,誰曾想你竟這般狠毒,無惡不作,當真可惡至極。”眼中難掩厭棄之色。
諸妃紛紛倒吸一口氣,我亦無例外:原來皇帝早先所言雙喜臨門一事,竟有封珩妃為后的打算。怪乎琽妃如此心急,昨夜便來找我聯手······
沉默不語的珩妃抬頭,仔細而悄無聲息地凝望著皇帝,眼色含淚悲涼,面容甚是辛酸苦痛,只說不出話來。
“秦斂,傳旨御殿——”皇帝直起身來,死盯著下面珩妃弱小的身軀,語氣冷冰冰,不含一絲溫情,“珩妃黃氏,謀害皇嗣、殘害嬪御、趕盡殺絕,其心可誅,著褫奪封號,降為保儀,幽禁安和院,余生掌宮中書籍編纂以作彌補,永世不得出。”眼見坐姿端莊如初的珩妃面露萬分驚愕之色,皇帝繼續道,語氣森冷如寒冬臘風,冰冷刺骨,“貼身宮人堅冰、念姿、樓裕賜滴水刑。”
眾人聞得‘滴水刑’,紛紛面露好奇而詫異之色,顯見不知此刑罰何為。我卻知曉‘滴水刑’源出商紂王之刑。
據傳,當日為其倒酒之人不當心將一滴酒倒在了紂王的手背上,紂王便硬生生命人將其綁在一根柱子上,上頭有一滴水,不斷滴下。起初不覺疼痛,時日一長,縱使發絲掉落,頭皮泡爛,犯人亦不自知。待到招來蒼蠅環聚其中,犯人這才疼痛難忍,痛苦不堪,偏偏不能立時得以解脫,只得緩慢死去。
如今雖時值深秋,臨近寒冬,蒼蠅弗敢有,到底天氣冰冷徹骨,令人難以忍受,遑論水滴結成寒冰,將天靈蓋凍成一片,那等寒風直欲刮進骨髓里頭,令人時刻感受到凌遲的痛苦,可謂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我心下震驚之余,甚是好奇皇帝到底自何處習得此等刑罰,竟殘酷至此,心中對皇帝的懼怕之情油然而生,甚是觳觫。御殿之中,但凡一步踏錯,則滿盤皆輸。原先我所遭受的禁足之刑如今看來,著實輕之又輕。
珩妃,不,此刻該稱為黃保儀了,在聞得‘滴水刑’三字之后,呆愣的面色終于有所動容,面頰之上頗帶哀慟之色,雙眼甚是潤光凌波。正欲開口為堅冰三人求情,門外的內侍早已聽憑秦斂的吩咐,入內將她們三人悄無聲息地拖出去。被拖下去之時,黃保儀回頭看一眼皇帝,眸色金斷觿決而毫不留情。堅冰、念姿、樓裕三人亦無一絲求饒,唯余忍耐不住而時不時發出的啜泣之聲。
我眼睜睜目睹黃保儀被帶去而毫無懼色的面容,心下只驚嘆她頗有幾分昔日瑯貴妃傲不可辱的姿態。
眼瞅著黃保儀一干人等被帶下去,“御殿之事便交由你們三人來協理了。”痛心不已的皇帝嘆一口氣,轉而緊緊握住琽妃的手,甚是用力地囑托道:“嘉敏、嘉和、嘉溫、恭敬那里你們別忘了多多照看。”
“妾妃謹遵陛下圣諭。”姝妃縱然與黃保儀素來交好,此番事件一出,早不敢吭聲,唯恐惹火上身,只得俯身行禮,滿面鄭重。
婳妃在旁儼然道,語氣分外穩妥,“還請陛下放心,琽妃姐姐資歷最深,協理御殿最久,有琽妃姐姐在,妾妃與姝妃姐姐定會將御殿協理得妥妥當當。”少了黃保儀,婳妃的地位自然愈加安穩。
在黃保儀這座巍峨雄壯、時日年久的大廈轟然倒塌后,是日便如此過去了,平淡而平靜地過去了。墨美人收斂了許多,侯賢妃亦早早不再那般囂張,諸妃皆默默,不敢在如此厲害的關頭觸逆龍鱗,惹得皇帝不悅,以免惹禍上身。
入宮將近五載的黃保儀最終以如此結局收場系我不愿看到的,她的衰敗多少象征著我來日會有的下場。我不知曉自己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黃保儀,為了功名利祿隱藏自己的真心,埋沒自己的良知,行傷天害理之事。抑或是在這御殿中為人誣陷而永世不得翻身。我只知曉如今的自己,已不再是初初入宮那個純真無邪的林淑女了,更是一位母親,一位疼愛自己孩兒的母親。而一位母親最大的軟肋便系她的孩子。誰若敢對自己的孩子輕舉妄動,她必對那人行十倍乃至百倍、千倍、萬倍的報復。
黃保儀一事后,皇帝面容顯見日漸憔悴,整日疲憊,不大召幸嬪御侍寢。明眼人皆看得出來黃保儀一事對他的打擊頗大。
朱貴人因逐日與琽妃交好,亦袒露出自己精通按|摩之術,故而受到琽妃舉薦,終于時來運轉,一時間頗得圣寵,得晉娙娥。眼見如此,賈婕妤、許侍巾亦投其所好,問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習了焚香、歌舞之技,由婳妃舉薦,為皇帝消除疲乏之苦,重獲恩寵,晉姬、順成。
聽聞此事之時,我不過在瑤光殿刺繡著一幅《江夏后福圖》。此物不過以黃檀粉末作為顏料涂染絲線,繡成正中央一個碩大的福字,彌漫出一股濃郁的黃檀之氣。四周遍布江夏最出名的合歡花,每一朵皆小小地飛舞在福字四周,如同春日里頭的深色櫻花,漫天飛舞,無休無止。
我先是細細用畫筆與顏料粉末描繪出一只只渺小的黛色蝴蝶,繼而一點點用針線刺繡上去。最后,想好字體,才吩咐鶯月和倚華取出才研磨好的黃檀顏料,將精細堅韌的蠶絲棉線染成碧綠色,并借著剩下的黃檀顏料一寸寸繪就在雪白的繡棚之上,最后擇一日光明媚的機會,與鶯月、倚華借著早膳與正午之間閑暇的功夫,借著殿外撒入的日光,用纖細的銀針穿好黃檀染就的絲線,素手捏著,仔細地一針針繡出正中央碩大的一個隸書福字,卻是上下倒懸而左右顛倒。
繡成之后,我一抬頭,恰好是正午時分,日頭高高地懸掛在頭頂。
忽而察覺腹中空空,隨即摸了摸肚子,一旁的凌合識趣地行禮,請罪道:“方才奴才見娘娘如此專心致志,不便打擾,便吩咐小廚房的庖丁過一會兒再上膳,還望娘娘恕罪。”
我淡然一笑,無所謂道:“無妨,恰好本宮此刻饑腸轆轆,你且吩咐傳膳便是。”一壁起身入內殿,一壁吩咐倚華將《江夏后福圖》收好,如同一卷畫軸一般卷起來,放入朱漆描金紫檀木雕芙蓉畫匣里頭,存放在博古架的一角
早先的《山行瑯玕圖》早已繡成,卻隨即被我吩咐倚華仔細收納在朱漆描金綴翡翠米珠花蕊琢芙蓉興盛香樟木箱子里頭,與其它一些我親手刺繡成的絲帕之物一處好生存放著,小心避著蟲蟻,從此再不見天日。
因著裊舞晉封貴姬之時,皇帝與諸妃遠在湯泉行宮,故而十一月初三,三妃于龍首池東南的春華殿開盛宴以慶賀裊舞晉封之禮,亦借此良機分散皇帝的疲乏之心。
春華殿內,畫棟雕梁,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諸妃分坐兩旁,皇帝落座上首,舉杯飲酒。
忽然,就在我舉目環顧四周,目光落在身后之時,依貴姬面露古怪之色,隨即走來。我詫異放下酒盞,不解地瞧著她:我與她素無往來,唯一的一次不過姝妃作橋梁,方入她鴻臺宮淑景殿的大門。此番她步行而來,不知為何。
“林昭儀。”與我行了福身禮后,依貴姬落座我身旁原本安排給婺藕的位子。
“不知林昭儀身后這位內侍,喚作何名?瞧來竟如此伶俐。”依貴姬轉頭看向我身后的遲禮杷細細打量著,出聲問道。
我不明所以,只得坦言答道:“他名喚遲禮杷,系本宮身邊內侍。不過看他年紀長,見過些世面,方帶他前來赴宴。”
眼見依貴姬一個勁兒地對我使眼色,我固然一時起疑,仍舊吩咐遲禮杷下去,“不知依貴姬何時對我身邊的小內侍亦如此好奇?”我打趣般,繼續道:“難不成依貴姬身邊的宮人服侍得不周到,想找本宮換一個?”
依貴姬含笑道:“娘娘風趣,然則并非如此。而是他的樣貌叫我想起一個人來。”一襲玉色寬袖錦緞絮衣宮裝,萬千絲縷綰成的彎月髻只以無數米粒珍珠點綴,仔細瞧去,只見她身姿朦朧如九天玄女,烏發如云遠勝墨色綢緞。
“何人?”我細細問道。
“不知妹妹可聽說過前朝的湘貴妃?”依貴姬換了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