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東正要說話,外頭老夏進來道:“葉相來拜。”
沈江東道:“帝京地面什么時候也說曹操曹操到了?”
“葉相是曹操,陛下是什么?皇貴妃是什么?你是什么?”江楓提醒道。
沈江東反笑:“你也太謹慎了。”
兩人迎了葉秀峰進來,葉秀峰笑道:“這幾日烏七八糟的事情多,我一早就想過府,忙起來渾就忘了。”
沈江東笑道:“葉相客氣。”
江楓奉了茶要走,卻被沈江東暗中拉了一把,江楓便在沈江東身側坐下。
葉秀峰張口便說:“前戶部尚書吳天德死了,府上可知道?”
沈江東一驚:“死了?這么快就死了?我剛從京郊辦差回來,并不知曉。”
“聽聞舅太太曾在戶部清吏司……”葉秀峰看向江楓。
“葉相,”江楓打斷道,“我在清吏司時官階低微,哪里能夠得到本部尚書?吳天德的事,我確實一無所知。”
葉秀峰急切道:“嘉國公和夫人可聽聞近來有流言誣陷老夫,說吳天德是老夫所殺?”
江楓脫口問:“您與吳天德有何仇怨?您有什么理由殺吳天德?”
葉秀峰驟然起身一揖:“舅太太此語,老夫甚是感念。那攀誣之人說老夫殺吳天德是為撫州之事滅口。說撫州之禍,不僅在于地方官貪墨,還有戶部所撥糧餉原本不足之故。而前戶部尚書吳天德,是受了老夫的掣肘,才釀成慘禍的。”
江楓還禮道:“何相這前言不搭后語難道不自相矛盾么?那吳天德系何相一手提拔的,舉朝皆知,您怎么掣肘他?您要是能掣肘得了吳天德,還需要糧餉運到撫州后從撫州地方官處下手?”
葉秀峰被江楓的言辭弄得有些無所適從,他坐下飲了一口茶,整理思緒道:“那吳天德有一樣舊賬,我早就知道,但是因為事涉內帑,所以沒有聲張。如今事發,何相說老夫以此為由,早抓住了吳天德的把柄,所以威脅吳天德為老夫做事。吳天德不敢不從,卻又有所顧慮,所以撥給了撫州部分糧餉。而老夫貪心不足,又向撫州地方索取。”
江楓聽了這些話,卻慢慢站起來:“葉相,您不必試探,撫州鎮守的遺折確實不在我手里。為了這份遺折,有人數度派人行刺于我。我很疑葉相您——是不是引著什么人去試探東西在不在我手里?”
葉秀峰連忙起身道:“誤會!誤會!國公與夫人切莫誤會、切莫誤會,這事情明擺著就是……”
沈江東終于插口道:“葉相,吳天德既然死了,撫州的事情您又何必追究,到此為止罷。”
這話與思卿的信如出一轍,葉秀峰嘆氣道:“我只怕留下禍根。”
江楓淡淡道:“您有什么‘禍根’?有人現在整日懷疑撫州鎮守的遺折在我手里,要害怕,也該我害怕才是。”話已至此也就沒什么好談的,葉秀峰神色尷尬,匆匆告辭。
沈江東道:“死了,就都了了。”
江楓道:“今兒把葉相給嗆了,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嘉國府果然是顆好乘涼的大樹。”
沈江東道:“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別扭?”
江楓道:“何相多方試探,今兒給你送美人兒,明兒給你送珍寶,估計是基本確定撫州鎮守的遺折不在葉秀峰手里,很疑那東西依舊在我的手中。想來嘉國府的立場,也一直是何相的心病。”
沈江東道:“我沒有立場。撫州的事到此為止,你別再想了。至于那美人兒……”江楓看著沈江東,沈江東問:“很美么?”
“很美。”
“果真很美?”
“你自己看看不就得了?比散花樓的頭牌海棠春也不差什么。”
沈江東想了想:“散花樓的頭牌……你怎么見過?”
“那是楊大司寇的心肝兒,他叫堂會,當然見過。”
“所以你逛窯子?”
江楓惱道:“以前部里那一班人常叫堂會,我又不好特立獨行,怎么就不能逛窯子了?”
沈江東以柳下惠自詡,聽了江楓的話不禁倒絕:“國朝官吏不能狎妓!”
“誰狎妓了?”江楓無語道。
沈江東連忙岔開話題:“既然很美,正好送給九王,九王一定喜歡。”小敬王好色,人盡皆知。
“你不心疼?”
“放在府里就是何適之的探子,我當然不心疼。”沈江東笑道。
江楓仍然有疑慮:“你這樣做,豈不是給何相沒臉。”
“我若收下何適之的美人兒,陛下怎么想?”
嘉國公府這樣鬧騰,沈浣畫并不知道。沈浣畫知道自己一直住在娘家葉府上下沒少饒舌,席間又吃她三哥說了幾句,所以婚儀結束后留下自己的貼身侍女霞影和江楓交接府上事物,當夜自己就和三太太同車回葉府去了。
沈浣畫念著思卿提起的此番就分家的事,故而一回葉府就表示自己先不回到南邊葉蘭成身邊,要在京里葉府住一段時間,和她嫂子交代好娘家的事。
三太太要指著沈浣畫給三房的葉蘭芷說一門好的親事——若沈浣畫南去,她娘家嫂子江楓和葉家又隔了一層,到底不如沈浣畫,所以三太太很樂意沈浣畫留在京里。四太太與大房有些積怨,多說了幾句,沈浣畫只裝作聽不見、聽不懂,四太太沒法子了。
沈浣畫兄妹父母自幼早逝和兄長相依為命,長兄如父,沈江東成了親,也算了卻了她的一樁心事。
沈浣畫不知道新婚那晚刺客的事,回葉府以后,府里有三太太管家,她樂的清閑,逐日和少時那一班閨中姊妹往來會茶。
這日晚間,沈浣畫留在嘉國公府的貼身侍女霞影和新嘉國夫人江楓交割了嘉國公府的事宜,回葉府沈浣畫身邊來。沈浣畫正和霞影說話,四太太走進來笑:“我看大奶奶這里靜悄悄的,還當大奶奶沒回府呢。”
“四太太坐罷。”沈浣畫讓了一讓,“今兒去了端王爺府上給王妃請安,世子爺病了,王妃忙得很,我就先回來了。”
“端王的兒女緣兒真是淡!這么些年也沒一兒半女的,收養一個,還七災八難的!”端王繼妃葉氏雖和葉秀峰同族,但是端王和葉秀峰不睦,舉朝皆知,四太太話里話外都有些幸災樂禍。
“世子不過是風寒,不要緊的。”沈浣畫道,“四太太喝茶,吃點心。”
四太太與沈浣畫閑話了半天,待四太太走了,霞影冷笑:“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忽然這么殷勤,定然沒安好心!”
沈浣畫徐徐坐下:“思卿——皇貴妃想分家,她可能聽到了風聲,想試探試探,不理會她就是了。這糖回頭丟了。”
“說到試探,奴婢剛剛想說,”霞影沉思真片刻,“哦對了,奴婢昨天試探了試探撫州那事兒,咱們府上這位新夫人,真真是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好,咱們府上樹大招風,要得就是滴水不漏的主母。”
“我聽姑娘的。也不知道大姑奶奶和咱們府上新太太,誰更精明。”
“你想這個做什么,”沈浣畫輕斥,“這有什么好比的。”
“我的好姑娘,你都不知道,公爺成親那天晚上,府里進去了……若不是大姑奶奶和咱們府上新夫人精明,那晚上咱們府上就折進去了!”霞影說起思卿江楓遇刺的事情,沈浣畫大驚失色。主仆兩個便把四太太反常的事情徹底忘了。
四太太回房里,只見蘭萱和蘭蕊對坐著,還在打絡子。蘭蕊見四太太進來,連忙起身讓坐。四太太難得對蘭蕊好聲好氣道:“你也坐罷。”又看她打的絡子,“你到手巧,打得這般細致。”
蘭萱聽了冷哼一聲。
蘭蕊連忙賠笑:“四妹妹打得比我好呢。”
四太太聽了,看向蘭萱,見她裙邊還掛著那兩枚沈浣畫給的荷包,劈頭奪過一枚平金的來,把蘭萱的裙帶都扯松了,口里道:“你大嫂子給了兩枚,你全都占了,回頭讓你大嫂子瞧見,你怎么說?”
蘭萱哐啷一聲把絡子扣在桌案上:“大嫂子瞧見又怎么樣,竟怕起她來!她再厲害,能厲害過大姐姐去?府上還不是指望著大姐姐!”
“你趁早死心吧!你大姐姐?大姑奶奶出門子前幾時允你叫她一聲‘大姐姐’了?大姑奶奶成了娘娘,幾時見過你,又幾時賞過你東西了?你的婚事,自然要靠你大嫂子的。你瞧瞧三房的蘭芷,多會說話。再看看你,凈會添亂!”四太太說著,就把從蘭萱裙邊解下來的平金荷包給蘭蕊戴上了。
蘭蕊惶恐不安地看向蘭萱,果然看見蘭萱在瞪自己,蘭萱淡淡地一挑眉:“靠大姐姐,又怎么不成了?”
四太太回神,呸道:“你做夢去罷!自打大姑奶奶進了宮,宮里就沒再有過新人。你指望大姑奶奶像先皇后一樣,弄個族妹進宮封嬪?你果真進了宮,大姑奶奶動動手指頭兒,到時候看你能活幾日!”
蘭萱將桌案上的東西盡數掃到地上,甩手賭氣走了。蘭蕊向四太太行禮,連忙小心翼翼跟上蘭萱。蘭蕊一邊把四太太給自己的平金荷包重新給蘭萱戴上,一邊道:“四妹妹別生氣,太太是為了你好……”
蘭萱把兩枚荷包一起攥在手里,恨聲道:“走著瞧,以后的事,誰說的準!”
她最小的妹妹蘭茉瑟瑟發抖看著,也不敢說話。
反極則妖,四太太的舉動連三太太都覺得不對了,三太太對沈浣畫道:“四房不大對勁兒,你小心些。”
然而沈浣畫知道了府上進刺客的事情,這日沒睡好,盤算著進宮見思卿,胡亂和三太太點點頭,也沒在意。
翌日,沈浣畫先回娘家,結果沈江東和江楓出門拜客去了,她不敢貿然和下人打聽,在娘家換了衣裳,又進宮去,結果思卿陪定安貴太妃去廟里上香,沈浣畫撲了空,只得回府來。
誰知才一回府,有個衣衫不整的淚人兒向她撲來,險些把心事重重的沈浣畫撲倒。
霞影怒道:“沒長眼睛嗎,好沒規矩!”
“我是沒有規矩,可是我長了一雙眼睛!”淚人兒竟然是四太太,“我可憐的蘭蕊!大奶奶,你若不給我一個說法,拼了這條命,鬧到京兆府,我也要討回公道!”
沈浣畫還沒緩過勁來,后頭四老爺追回來一邊走一邊呸道:“混賬!你敢往外頭鬧出去,我先打斷你的腿!”
這日沈江東夫婦收到武振英回京的消息,沈江東遂和江楓往城南武宅拜給江楓添妝的武振英去了。
沈江東和江楓都覺得以武振英的身份性情,未必愿意與嘉國公府有牽連,故而只他們兩人,悄聲前來。江楓上前扣門,半晌才有人來開門。
“呂叔。”江楓笑著喚。
“是姑娘!快快請進!”呂叔用力將門推得大開,“這位是——是新姑爺吧?”
江楓笑道:“您老好眼力。”
沈江東很是謙和客氣,也喚:“呂叔。”
呂叔連忙道:“折煞我了!快快請進!快快請進!老爺出門去了,恐怕晌午才能回來,先坐坐。”
夫婦二人隨著武振英的老仆進屋坐下。
江楓笑道:“呂叔,您忙您的,不必張羅。”
晌午時分武振英還沒回來,沈江東下午當值,頗有些焦急。江楓見了道:“你當值去罷,我等著伯父回來就是了。等下我再去看看浣畫妹妹。說起來,浣畫那里,我還沒去過。”
沈江東思付再三,便先辭了出來,回府更衣當值去了。
沈江東離開后呂叔笑道:“姑爺蠻和氣的。從前老爺還覺得沈家高門大戶的,怕姑娘受委屈。依我說,憑咱們姑娘的本事,誰能給姑娘委屈受。”
江楓愣了愣,強笑道:“我很好。”
正說著,只聽有人從外面走進來。呂叔笑道:“老爺回來了。”
江楓之父去世時將女兒托付給武振英,江楓也視武振英為親長。兩人數年未見,說了許多舊事。江楓思慮再三,沒說出陳南飛之事,只談及撫州案。兩人雖然談了撫州案,江楓也沒把自己在成親當夜和思卿一道遇刺的事告訴武振英。
武振英因見江楓把自己所贈的短劍仍帶在身上,于是拿過來道:“你還帶著它?”
江楓忽然想起一件事,輕聲道:“這短劍,是當年您給我的。您說這劍本有一對兒,那另一柄……”
“從前你可聽過傅臨川的名字?”
江楓想了想,“可是那位醫道精深的前輩?”
武振英頷首。
“以前聽您提起過。”
“這短劍輕薄,最適合女兒用。除了襄陽謝家的顧梁汾跟著傅兄,當年傅兄在江南水患后收養了一個女孩兒,另一柄,我給了傅兄的養女。說起這女孩兒,丟了有幾年了,傅兄到處找,她兄長梁汾因為在帝京販貨近一二年常在京跟著我,也在找,仿佛至今都沒找見。”武振英遲疑,“刺客該不會拿著這樣的劍罷!”
江楓聽了連忙搖頭道:“這倒不是,這是另一碼事了。我不過想起來了,隨口一問。我很疑心……”她想了想道,“等我理清楚了,再和您說。”
武振英見她有難言之隱,便隨意點點頭,并不追問此時,只問:“沈家可待得慣?”
江楓聽了垂下頭,只答了一句“我很好。”
她與沈江東的親事幼時就已經議定,從小她就經常聽見家人對這門親事疑慮頗多。雙方門楣相差懸殊,她母親生前一直不同意這門親事,抱怨她父親草草議定坑害了江楓。沈江東一直不曾退婚,他承襲嘉國公爵位,倒是不會擔心娶不到夫人,而是害怕以退婚影響到江楓的聲名。
這樁婚事拖延至今,江楓在母親去世之后打定主意要退婚。誰想人算不如天算,她又卷入撫州案中。而與嘉國公成親,無疑是最好的自保之道。但江楓也清楚,她一旦與沈江東成親,嘉國府不免會被卷入紛爭之中,所以她仍然堅持退婚。
本來沒有撫州案,她自付可以成功退婚,沒想到撫州案發,沈江東堅決反對退婚,稱他曾對老嘉國公發誓會照顧好江楓。以江楓對嘉國府的了解,倘若沒有撫州案,兩人就算成親肯定也不會大張旗鼓。可如今沈江東堅持要與之成親,不惜搬出今上來告訴她退婚無望。
江楓暗自嘆氣,遂與沈江東有了一年之約,但是此刻她并不方便把這件事情告訴武振英。
呂叔忽然插口道:“方才姑爺也來了,只因晌午有急事,方才先回去。姑爺倒是很和氣。”
武振英向來不與親貴有交,倒也不在意沈江東提前離去,頷首笑:“你的婚事一拖許多年,如今總算有定局,甚好,你無需鬧這些虛禮。可嘆你父親沒能親眼瞧見。”
江楓只勉強道:“我……走一步看一步罷。”
兩人有絮絮這些年的瑣事,說了大半個時辰。因武振英還有事,江楓先辭了出去,武振英立在原地目送她離開,忽然轉身問呂叔:“玄賓這樣問,有些奇怪。你說——傅兄家那丫頭丟了也有好幾年了,她會不會在京里?”